向海神欧德莱斯祷告是渔民出海前的必备流程,为了满载鱼获,为了平安归来。但也时常听说谁家的丈夫消失在风浪里,谁家的小儿被饿死在餐桌前——毕竟海神欧德莱斯总是变化无常的,慷慨而残酷,若是运气不好撞上了恶面,那该向幸运之神阿兰贝祈祷,好像没谁会想起去怪罪海神。
“别担心,马上回莫里斯港了,我们会解决的。”见她盯着手背上的神印发愣,从瞭望台上跳下来的奥雷轻咳了一声,粗声粗气地安慰她:“你是武者,灵魂上比我更加自由,我都没事,你更不会有事。”
“我不是担心这个。”玛希琳摇了摇头,沉默地注视着深沉如墨色般起伏的海水。
“爸爸吓唬我们时,曾讲过一个故事,说是要是在几百年前,海边的渔民家家户户都得将所生的第一个男孩子养到十五岁,然后献出去给海神祭司当奴隶。”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新船下海啦,遭遇风暴啦,或者哪位大贵族大祭司的血脉死在海上啦——理由多种多样,说不定哪天就会被活生生剥了皮,丢进海里祭祀海神。”
“当时听完这个故事,我就很生气。”玛希琳的手指忍不住用了些力气,结果直接将船舷边缘的木头攥得爆裂开来。她如梦初醒地松了手,默默将手放了下来。
“我问爸爸,海神殿的祭司这样残忍,为什么还要将孩子们送过去?”红发姑娘轻声说道:“他告诉我只有这样海神殿才能安抚海神不要发怒——而且那些祭司也有好的一面,年满三十岁的奴隶都能得到一枚金币,然后回家去。”
“我不认同他。十五岁到三十岁,又有多少奴隶幸运到能活够十五年?”玛希琳垂下眼睛:“所以以后去海神殿祷告的时候,我一直紧紧闭着嘴巴,一个字都不愿意说。”
奥雷默默看着她,她一向是个嫉恶如仇的姑娘,甚至早年曾为了自己的“正义”吃了不少苦头。
但这就是玛希琳,女武神玛希琳,像她的名字“小战士”一样,永远热烈真诚地战斗下去。
“……可是那位陛下告诉我,神是人。”玛希琳终于忍不住将埋藏已久的心里话向好友逐一吐露:“既然他是人,那么他一定知道那些祭司所做的事究竟意味着什么,但他却选择放任了这一切。现在还借着神印藏在我的身体里,说不定哪天这个残暴的家伙就会占据我的身体伤害你们,万一——”
她越说越激动,忽而急促地喘息了一下,猛地朝着海面轰了一拳——不远处的海水顿时炸裂开来,激起了数米多高的浪花,甚至几只倒霉的海鱼都被一起炸上了天,摔在海面上露了肚皮。
奥雷熟练地用法术为二人隔开了劈头盖脸浇下来的海水,转而按住了红发姑娘的肩膀:“听着,姑娘。”
“我们谁都不会有事。”他盯着那双发抖的绿眼睛,郑重其事、一字一句道:“这也不是你的错。”
“……”
“莫里斯港的奴隶获得了自由,黑夜与死亡之神死了,梅尔达一家活得好好的,卡萨海峡的船员将海军全部揍趴下了——重生以来,你都做了多少了不起的事呀。”他严肃地冲红发姑娘点了点头:“向您致敬,女士。”
玛希琳愣了片刻,忽然嘴巴一瘪,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奥雷,直接将他双脚离地着举了起来。
“奥雷!”她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将重生以来一切的不安、悲伤、自责与迷茫全部化为了滚烫的泪水:“你这蠢蛋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温情体贴了呜啊啊……”
被她抱得肋骨一阵阵生疼、甚至怀疑已经断了几根的奥雷无声地呲牙咧嘴:“……”
“哭吧,哭吧。”他叹了口气,勉强抽出一只手来,慈爱地拍了拍红发姑娘毛茸茸的脑袋:“哭完了就好了,别学阿祖卡那家伙那样,什么也不往外说,最后把自己憋成了精神变态……”
“其实他也说的。”玛希琳抽抽噎噎地纠正他:“虽然他每一次讲些‘掏心窝子话’,最后证实都是别有目的的……”
“……听起来简直更差劲了。”
趁着人不在,主角团其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将某人吐槽了个爽,话题最终还是不可逆地转到了某位暴君身上。
“……所以那位陛下真得答应了?!”被人八卦了一脸的玛希琳忍不住瞪大眼睛。
“我和你一样对此感到不可思议。”奥雷幽幽地说:“很不幸,是的,并且得到了双方的亲口验证。”
红发姑娘忍不住面露纠结:“……这话我就不和阿祖卡说了,但是你知道的,前世我对那位陛下的最大印象就是‘恐怖’,其次印象是‘无所不能’。”
“哪怕我曾亲眼看见他的脑袋掉了下来,但我就是一直觉得他没死,至少在我的噩梦里他还没死。”说着说着,玛希琳不由打了个寒颤:“特别是他刚死的那段时间,我几乎天天夜里都会惊醒,梦到他又出现了,我现在所看到的一切不过是他设下的局……”
哪怕粗神经如玛希琳都曾对人产生了异常深重的心理阴影,她只是秉持着“正义”才愿意重新不偏不倚地审视对方——其实也不怪奥雷最初对人态度不好。
“可是命运总是如此无常,不是吗?”红发姑娘抬起头来,望着天空盘旋的海鸟,靠在船舷上轻轻吐出一口气来:“我现在居然还能再次重新认识他,并且发现他其实是个很可爱、甚至很可敬的人——”
“所以我会祝福他们,我不能保证他们今后免遭风浪,我只能祝福他们在风浪中绝不沉没,永不迷航。”她偏过头来看着奥雷,尚且泛着水光的绿眼睛柔和而明亮:“虽然,呃,我可能还要再适应一段时间。而且万一他们当着我的面接吻,我都不知道是先捂眼睛还是先捂心脏……”
奥雷沉默了片刻,忽而大声叹了口气。
“好啦,别这样看我,我也没说不同意,更何况我不同意有用吗?”他气哼哼地嘟嘟囔囔:“反正那家伙绝对会吃尽爱情的苦头,我幸灾乐祸还来不急,阿祖卡那混账真是三生有幸有我们两个这么好的朋友……”
“回去以后就让他请我们喝酒!”玛希琳兴高采烈地撺掇道:“喝最贵的,让他大出血,把他灌醉,我还没见过他喝醉的样子呢!至于陛下不喝酒——唔,我相信他会很乐意用咖啡代酒……”
“而且只给他小小一杯,再多就没有了。”奥雷很有默契地补充道:“这样他们两个谁都别想高兴。”
二人相视一眼,忽而一起大笑起来,笑声惊飞了头顶盘旋的海鸟,朝着出现在海平面上的莫里斯港飞掠而去。
回家了。踏上莫里斯港的土地时,奥雷有生以来第一次心生此类温情脉脉的感受。阳光温暖,海风咸涩,龙群掠过天空,一切都是如此生机勃勃、如此灿烂美好,如此——等等。
奥雷瞪着不远处十分面熟的老熟人,瞳孔剧烈颤抖起来,下一秒就将两柄弯刀掏了出来,一左一右紧紧攥在手心里。
“怎么啦怎么啦?”跟在他身后的玛希琳有些茫然地探出脑袋,结果恰巧和某位面无表情的骑士长对了个正眼。
玛希琳:“……哇。”
——那两人到底怎么回事?!居然被人偷家、跑到大本营里来了啊啊啊!
“玛希琳,去找阿祖卡。”奥雷阴郁地说,异常警惕地注视着伊亚洛斯的一举一动。
那家伙不知怎的断了一臂,仅剩的完好手臂里抱着一堆文件,脸色异常憔悴,连往日里优雅矜贵的气质都荡然无存,看起来好像死了许久——但是这位鸢心近卫团的骑士长是主祷级术士,实力和他不相上下,不容小觑,哪怕残废了,也不是现在的玛希琳可以对付的。
伊亚洛斯冷漠地瞥了某位臭名昭著、曾和他们交手多次并造成惨痛损失的刺客一眼:“劳驾,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