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对于神明的尊重,率先开口的是教廷。但瓦勒里安没有立即直插正题,而是朝向国王和王后的方向微微俯身。
“在吾神的注视下,在两位陛下的见证中,我要求贵学会需要保持应有的尊敬态度。”枢机主教咄咄逼人地开口道:“至少请主讲人脱去头套,露出真容——否则藏头露尾的鼠辈怎配同光明的宠儿争论‘真理’与‘谬误’?”
这话说得似乎挺有道理,人群中不少人不由点头称是。瓦勒里安环顾了一圈四周,对这个开场感到十分满意——猫头鹰的不幸遭遇尽管知情者甚少,但他显然不在这个行列中。
想想看,一个容貌扭曲骇人的怪物,又该如何夺得听众的信赖?但凡对方一脱头套,天然便会引发人群的恐惧与排斥,这场胜利的天平自一开始便已倾斜。
“这话不错。”国王饶有兴趣地说:“猫头鹰,你为什么不脱掉那个看起来臭烘烘的绒毛头套呢?”
人群中来自白塔大学的学生不由握紧了拳头,副校长吉布森·怀亚特痛苦地闭了闭眼睛。
自从猫头鹰回来后,便再也没有找过他。知道这是老友在刻意躲着他,怀亚特自知理亏,只是工作得越发废寝忘食,将一腔心思全部扑在学校和学生上。直到几天前,他收到了一张来自老友的字条,要求他前去“见证”这场公开辩论。
怀亚特带着惶恐与欣喜的心情赶往王城赴约,他不确定这是不是求和的信号,也许等这场辩论结束时,他们两个老家伙可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但是现在,尽管已经接近闹掰了,怀亚特依旧无比了解他这个自尊心奇强的老友。要对方以这代表着愚蠢与失败的尊容出现在世人面前,简直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高台上的猫头鹰沉默了片刻,却是抓住了那沉重的头套,缓缓将其拔了下来。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死死盯着他的脸,想要看看这里面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人群不由沉默了。
……就这?
那是一张属于老人的面孔,灰白的眉毛仿佛两簇倔强的羽毛,鼻梁高挺得几近傲慢,眼睛却亮得惊人,闪烁着近乎顽童的光芒。哪怕板着脸,依旧像是随时准备酝酿某种恶作剧。
除此之外,他的五官依稀还能瞧见年轻时的出色,下巴上精心修剪的短须仿佛一从短短的银白苔藓,说话时俏皮地抖动起来:“虽然我不明白您一定要盯着我这张老脸做什么——不过满意了吗?瓦勒里安阁下?还是说您在期待一些更加戏剧化的东西?”
瓦勒里安脸上的表情凝固了。情报中明明提及猫头鹰遭遇了命运女神的诅咒,脸被扭得仿佛错位的魔方。但是现在站在高台上的老人除了声音有些嘶哑古怪之外,其余的一切都像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绅士。
甚至看起来比老态龙钟的教皇冕下还要精神些。
台下的怀亚特猛地睁大了眼睛,嘴唇哆嗦了起来。良久,他的眼圈渐渐红了——如果奥利弗年轻时没有被毁掉一切,他现在大概就该是如今这幅模样。
“您真的是猫头鹰阁下吗?那您为什么要蒙着脸?”瓦勒里安厉声问道。
“个人爱好,关你屁事。”猫头鹰不耐地耸了耸肩膀:“说真的,瓦勒里安阁下,您一定要在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上浪费时间吗?还是说您已经心虚到不敢进入正题了?”
他的声音通过雷霆号角传遍了整个广场,带着沙哑的讥诮。比起教廷的一本正经,显然这怪老头儿更有趣些,人群顿时爆发了一阵哄笑,还有年轻人趁机吹起了口哨。
站在人群中的阿祖卡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指,在场除了知情者之外,没有人觉察到那些温柔拂过他们双眼的微风。
猫头鹰的面部扭曲是源自灵魂的扭曲,而对方的灵魂已经脆弱到一动就死。于是神明施展了一场针对数万人的大型混淆法术,花费了他不少心思研究。现在所有瞧见猫头鹰的人,所看到的皆是他依据对方年轻时的画像与回忆所捏造出来的幻象——观众中自然也包含他和教授想寻找的人,比如那个诱导猫头鹰来找他解咒的“纺织者”。
……本来不必如此麻烦,阿祖卡神情柔和地看向了身旁的黑发青年,对方正抬着头,静静注视着高台上意气风发的猫头鹰。
尽管本人并不承认,但是他的教授其实是个……颇有些心软的人,就当是他们为这垂垂老矣的猛禽,共同塑造一场以最从容庄严的姿态慷慨奔赴死亡的幻梦罢。
第297章 谢幕
瓦勒里安眼神有些阴沉,但他很快便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宽大教袍之上的金色纹路在晨光中闪烁不定:“若阁下一定要质疑神明,行亵渎之事,那我们便直入主题。”
“众所周知,唯有神恩才能促就术士以一种足够安全妥当的方式,与相应理念产生共鸣。”枢机主教随手一挥,晶亮繁密的咒文在他身边闪烁,于掌心中聚拢出一轮夺目的光球,夺目的光线顿时引得在场的术士们不由惊呼连连——无吟唱施法!这至少得是主祷阶层以上的术士才能做到的事。
在众人惊羡的眼神中,瓦勒里安继续讲了下去:“但若是信仰产生动摇,轻则共鸣纹路破损,阶层下跌,重则灵魂破碎,身死人亡!”
他托举着光球,刺目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拉长到了广场尽头,声音如雷霆般在每个人的耳侧炸响:“可是学会却一味鼓吹所谓的‘人可摒弃信仰,自行修行’,甚至不惜亵渎神明!若是令银鸢尾帝国的诸位术士因而产生信仰动荡,成规模的实力大跌甚至失去性命——极北之国弗尔洛斯虎视眈眈,国难当前,奥肯塞勒学会却在此危难关头妖言惑众,试图谋害全帝国的术士,究竟是有何居心?!”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如被惊扰的蜂群般骚动起来。教廷一向严密把控术士的修行方式,绝大多数普通人对此只是一知半解。
……所以原来是这样吗?信仰动摇可能会导致术士失去性命?人们将信将疑地交头接耳着。
猫头鹰冷笑一声,却没有正面应对,反倒开始讲起了历史:“诸位可知道,银鸢尾帝国在建国时一共有多少位圣者?”
“——十二名!足足十二名!最年轻的一位圣者只有三十七岁!”他厉声高呵道:“而在末世纪中期,就像瓦勒里安阁下手中那轮用来炫耀的光球,随便哪个术士学徒都能轻易做到无吟唱召唤!甚至在神明信仰极盛的时代,就连普通的家庭主妇都能使用火焰法术生火烧灶!”
老人握紧拳头,猛地重重砸在宣讲台上,声音随之响彻了整个广场:“可是短短不过三四百年,如今数万人中若能出现一名术士,千名术士中若能出现一位使徒,都称得上诸神保佑了!为何曾经遍布于大地之上、与世间万物产生共鸣的术士,如今却衰落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
鸢心广场的石板似乎开始轻微地震颤起来,教皇马里奥诺·萨布利奇猛地睁开了原本微敛的眼睛,某种格外锐利的光自圣者浑浊的眼中一闪而过,他紧紧盯着猫头鹰的方向,眼中浮现出些许惊疑。
……这是,错觉吗?
鸢心广场一片寂静,不少术士的脸上出现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只有猫头鹰嘶哑的声音在广场上空高昂地徘徊回荡。
“这就是因为诸神已经纷纷陨落了!那些伟大的先祖在时间的流逝下彻底离我们远去,当今这个时代是不幸的,因为我们的信仰再也无法得到神明的回应,人类失去了先祖的庇佑。”
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来,带着难以言喻的悲哀与痛楚:“三百年,足足三百年了啊,我们向着光明呼喊,我们向着爱欲祈求,我们向着大海献祭,我们向着黑夜恸哭——可是三百年了,始终无人回应!徒留我们徒劳地不断祈祷着……在场的诸位术士们,除了教士与祭司口中的所谓‘神谕’,你们中的哪位可曾亲耳听见过神明的应答?!有谁?站出来!”
帕瓦顿·米勒紧紧盯着猫头鹰的方向,他能觉察到教皇的眼神自他脸上缓缓滑过,但他只当自己被骇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