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愧疚。”教授忽然打断了他,冷漠地回答道。
“我对你的家人的死亡感到惋惜与遗憾,也许也有一些人类对于同族幼崽死去时本能的哀伤与同情。”他居高临下,用那双没有丝毫动容的眼睛肃穆盯着男人剧烈颤抖着的脸部肌肉,一字一句地回答道:“但是我不会愧疚——愧疚毫无作用,它代表着贪恋过去,代表着试图逃避,代表着迟疑与动摇,而这反而会害死更多人。”
“我理解你为什么恨我,雷恩先生。”
那双烟灰色的眼瞳毫无怜悯,冰冷的,明亮的,锋锐的,像是要将士兵的灵魂彻底剖开,带着冷酷的宽恕意味:“你明白造成你的家人死亡的罪魁祸首是那个下达命令的指挥官,是一向残忍凶狠的帝国军队,是不将平民当人看的、吃人的社会本身。可是这三者无论哪个你都无法前去复仇,只好发了狂似的去寻找最后一个具体的仇敌。”
雷恩的嘴唇剧烈颤动了一下。这是狡辩!他想要反驳,但却发现自己在极度的情绪激荡之下完全发不出声音。
“只是从各种角度来说,因我而死、为我而死的人太多太多了,数不甚数。”黑发青年的语气格外平静,听起来就像在讲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为了我,为了理想,为了未来,为了人类——我们总说在历史前进的道路上,旧制度的崩塌,新世界的诞生,必然伴随着血与火的阵痛,只是当这场阵痛降临在每一个个体身上时,都将是无法承受的灭顶之灾,对你、对我来说皆是如此。”
“可是这就是革命,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他的声音很轻,斩钉截铁,苍白疲惫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令人不由屏息的可怕神光:“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只有不断记住他们的死亡与牺牲,然后为了更多该活下来的人走下去。”
“——不论我的生死,不论任何人的生死。”
黑发青年弯下腰,将那把匕首放在士兵面前,然后后退了一步。
“阿祖卡,放开他。”教授面无表情地说,他看着重获自由后立即用唯一完好的手抓着匕首踉踉跄跄爬起来的雷恩,看着对方的脸上浮现出惊疑与警惕之色,平静地向他张开了双臂,坦露出略显单薄的胸膛。
天光笼罩在黑发青年的身上,雷恩忍不住咽了口唾沫。风吹去他前额的冷汗,他忽然感到寒冷,随后发现自己的手指居然抖得有些握不住匕首,仿佛在直面一尊高大到难以置信的威严神像。
他终于开始感到恐惧。
“雷恩先生,看在科尔的份上,我给你第二次选择的机会,也是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神像的声音似乎自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你可以冲过来,继续试图向我复仇。这一次我一定会杀了你,然后将你和家人一同殓尸安葬。如果你信得过我,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遗言。”
“——或者你也可以转身离开,以投诚俘虏的身份加入黎民军,一起毁灭那个造就了无数个科尔的悲剧的腐朽帝国。”
……
发生了这档子事,教授当然完全丢失了“飞一圈”的心情。他站在街角,安静地凝望着灰白的天空,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阿祖卡在他身边简单地汇报了一下帝国逃兵为何会出现在新月堡内:“身为守卫,雷恩等人知道可以进入新月堡内的隐蔽路线,负责看守此处的我方士兵的父亲和雷恩一家有交情,当时雷恩并未离开新月堡太远,雷恩的父母幼弟的死亡消息是其父亲联系并告知了对方,并且要求儿子为其开后门,使其进入城内。”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那对父子已经按照军法处置了。”
救世主的神情微冷,连一贯的温和微笑都淡了,蓝眼睛里尚且残存着隐隐的戾气。
在战场上摸爬滚打那么多年,在他看来自家宿敌还是心软,居然给了一个曾经试图刺杀领袖的、软弱无能的家伙第二次机会——不过这大概也是对方之所以能够吸引如此多人,前仆后继着向他所身处的伟大光亮扑来的原因之一。
……毕竟曾经的“阿祖卡”也是雷恩。
“我会嘱咐格雷文格外注意盯着他。”救世主顿了顿,又开口道:“一个摇摆不定的、曾经的逃兵很有可能成为隐患。”
“你思考得很全面。”教授回过神来,闻言平静地回答道:“将他和那些从俘虏转为黎民军的帝国士兵一样对待就好,如果犯了错,军法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不必网开一面。”
第357章 改写
拉威尔侯爵想要拖延时间,恰巧教授也想。于是新月堡外的敌军暂时退却了,大家都在静静地等待着,从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衡状态。
但是很快,三天时间一晃而过。巴索并没有在三天之内击溃敌人,拉威尔侯爵所期盼着的“破壁者”重型炮也并没有如他所想那般,将僵持的战局撕开一道裂口——与之相反,情形急转而下,一切都彻底陷入了混乱。
如果目标自视野里一触即散,有重型炮又如何?奥西里斯城仿佛身处被层层叠叠的鬼影包围的孤岛,那些人好像无处不在,明明上一秒已经被驱赶、被撕碎了,下一秒又会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如蛛网般的无形包围圈正遵循着某种看不透的规则,不紧不慢地层层收紧。明明这群奴隶纸面上的实力数据完全比不上帝国军团,奥西斯里城却一步步沦落为被围困在蛛网上、拼命挣扎的小虫。
幽灵出现在白藓坡的消息似真似假,但是奥西里斯城不得不信。哪怕帝国嘴上对这位革命军领袖满口污蔑,但所有人心中都隐隐明白,这位年轻领袖所表现出来的惊人的智谋,几乎是人类范畴内的最高化身——而这让他们先入为主着心怀恐惧,恐惧会杀死理性。
爱德华·拉威尔变得越来越神经质。他时常毫无征兆地发怒,甚至当众枪杀了一名副官,只因对方在闲聊时所说的单词和“转告幽灵”有些相似,就被怀疑是幽灵派来的卧底。
一个歇斯底里的最高指挥官足以令整个指挥体系陷入互相猜忌甚至瘫痪的泥潭,尤其是当血河渡口彻底溃败的消息传来,在钝刀子割肉的极度恐惧叠加下,拉威尔侯爵终于坐不住了。
他一边放弃脸面与仕途向帝国求援,一边命令驻守雾凇谷走廊的驻军立即回城,驻扎于奥西里斯城的精锐部队却是倾巢而出——但目标并非血河渡口,而是扭头扑向了新月堡,试图在大军来袭之前重新夺回粮仓,随后立即龟缩回奥西里斯城,准备等待救援。
毕竟再坚固的堡垒,又该如何抵御来自大量术士和炮兵的冲击?
新月堡城下,被施加过法阵的盔甲严密包裹、高大如铁塔般的重骑兵整装待发,沉重的甲板在阳光下泛着冰冷的铁灰色,就连战马都披挂着全身马铠,仅仅露出吐着灼热白气的鼻孔,和一双双焦躁而泛红的眼珠。术士和炮兵被严密保护在队伍中央,准备进行攻城白刃战用的云梯蓄势待发。所有人都认为这一战将赢得毫无波澜,毕竟驻守此处的,不过是黎民军中的一支曾经攻打奥西里斯城失败后溃逃的残军罢了。
但是这一次,他们再度失算了。
对于曾在奥西里斯城服役的幸存士兵来说,1851年的秋天代表着战争,代表着火海蔓延的废墟,代表着笼罩万物的、明晃晃的太阳,代表着站在城墙之上的灰色身影,还有自灰色身影身后飞掠过天空的数道巨大的影子。
龙群。
一群龙,如同神迹一般,首次出现在了战场的天空之上,龙背上的骑手娴熟地操纵着方向,在看傻眼的帝国士兵的头顶无声盘旋着。
在此之前不是没有人试图驯养龙群,巨龙不可能,但一些性格稍微温驯些的中小型龙总该有些希望。但是很快,异想天开的人便发现,中小型龙在战场上的威力往往比不上一名高阶术士,它们所能做到的不过是落在地上用爪牙撕咬,或者带着骑手躲避攻击罢了。
外加龙的负载能力有限,要想自上空投石或进行远程攻击,要不威力不足,要不会被迫位于敌方术士的攻击范围之内,外加驯龙所需代价格外高昂,还得考虑龙的发情期、龙的习性与领地意识、骑手和龙之间的磨合等等问题——因而驯养龙群成了历史上最为可笑的坏主意之一,所有人都认为那群远在莫里斯堡的龙,不过是奴隶们又一次见识短浅的滑稽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