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的,哥哥。”年轻人低声说:“我只是……一时之间无法接受……”
无法接受被人如此轻描淡写地否定了他在前半生拼命争夺着向上爬的一切根基,无法接受他曾经为了得到爵位不惜付出任何东西,后来又为了让兄长重新回到他的身边,再将其亲手丢出去……
——笑话,波西,你活得像个笑话。
“改变总是痛苦的,令人怀疑自我的,这很正常。”教授平静地说,语气中没有丝毫嘲讽的意味:“只是长久地沉溺在这种痛苦当中却是毫无意义的。”
“波西,你还很年轻,尚且拥有无限的可能性。”那双烟灰色的眼睛在此时显得平和而明亮:“你并不应该仅仅‘只有我’,未来你还将拥有属于自己的价值所在,而不是被困在腐朽倾颓的旧社会中——新世界的天地广阔,你将大有作为。”
眼见年轻人愣愣地望着自己,他想了想,决定模仿某人的安慰方式严谨地询问道:“你现在有流泪的冲动吗?”
波西下意识睁大了眼睛:“什——”
他可以眼泪要掉不掉着向兄长讨要怜悯与纵容,甚至在那个金毛混蛋面前装得可怜柔弱,毕竟双方心知肚明这是一种伪装和挑衅。但要他在人面前亲口承认自己的软弱无能?这似乎有些……
更何况他长大了,一点也不想被兄长当成需要安慰的小孩子看待。
“你可以大哭一场。”教授十分认真地建议道:“发泄情绪并非坏事,我可以给你一晚上时间,明早再给我答复……或者一整天?足够吗?”
波西的脸颊慢慢涨红起来,他猛地低下了头,咬牙道:“不必,我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大哭一场。”
——特别是在那个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碍眼表情的家伙面前!
诺瓦莫名其妙地观察着对方忽然激烈起来的情绪变化。他明明提供了发泄情绪的建议与空间,却并没有得到预想的反应和效果,年长者不由不解地皱了皱眉,但还是从善如流地收回了提议:“好吧,看来你不需要。”
他想了想,甚至又宽容地夸奖道:“不过情绪调节能力有进步,夸你。”
波西:“……”
他呼啦一下站了起来,只感觉心脏都被气得突突直跳。
“我不需要一整天,也不需要一晚上。”年轻人听见自己的声音分外低沉沙哑,还带了点赌气的意味:“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答复,幽、灵、先、生。”
“不要这么冲动。”教授严肃地看着他:“我希望这是你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答案。”
波西气极反笑:“你为什么总是认为我在发小孩子脾气呢,哥哥?”
他恶狠狠地上前一步,高挑的影子以一种倾倒而下的姿态,毫不客气地全然投向了那个蜷坐在沙发里的人,那张和兄长有几分相似的俊美脸庞,在炉火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执拗而不甘的光。
“我比你想象中更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反倒是你一直不愿意睁开眼睛看着我。”波西冷声宣布道:“你要废除爵位?我会全力配合你;你要建立新世界?我会跟随在你的身后;如果哪天你要将我投入火中?那也不必你催促,我自会心甘情愿地自己跳进去!”
见那双灰眼睛睁大了些,显露出些微的惊讶神情,在屈辱不甘的情绪迸发之余,波西竟有些得意,一种终于超出对方意料之外的得意。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稍显扭曲的悲哀苦笑:“因为你压根不会给我留下任何退路,因为你就是我永恒的前路——不是吗,我的哥哥? ”
教授保持着缩在沙发里的姿势,眼睁睁地看着那小子先是冲他噼里啪啦地嚷嚷了一通,又决绝悲愤地转身离开——或者说落荒而逃,只是冷冷冲他丢下了一句“请自便”。
他慢慢眨了眨眼睛,求证似的扭头看向一旁的阿祖卡:“所以刚才他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大魔王简直颇为迷惑不解:“为什么?我明明夸了他,最后他也答应了我的提议。”
阿祖卡:“……”
“我想他主要是在生自己的气。”他笑眯眯地回答道。
这小子要是真能舔着脸抱着教授大哭一场,说不定还真能讨到些令他警惕起来的好处。奈何年轻人还是年轻气盛,满心只想着如何做出一番成绩来证明自己的价值,让人刮目相看,却忘了亲近之人之间往往需要的是真挚与坦诚,而不仅仅依靠交换价值来维系。
心里将人不屑地嘲讽了一通,表面上某位救世主却是声音越发温和,柔和得几近蛊惑:“不是您的错,您已经给予了他最大限度的关怀和耐心,只是那小子还没学会如何接受罢了。”
见人带着罕见的茫然与求助意味看着自己,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那头柔软的黑发:“别担心,冷静下来后他会想通的……而且说不定现在已经在后悔了。”
阿祖卡猜得一点不错,波西几乎是在转身的瞬间就开始隐隐后悔。伴随着时间推延,这种悔意甚至愈演愈烈——他搞砸了,本想表现得更加成熟稳重,为什么却演变成了冲人大喊大叫?
他明知道那个人性格就是如此,如同一架精密冷酷的机器,所作出的一切决定都是在他看来最为高效的选择。所以责备一台机器简直毫无意义,反而会被人冷静地拆解、分析,然后打上“情绪不稳定”“需要像对付小孩子一样哄着”的标签。
“……真是见鬼!”波西重重关上了自己房间的门,将外套甩在地上,终于忍不住低声咒骂了一句。也不知是在咒骂那个永远冷静自持到可恶地步的家伙,还是在咒骂独独会在那个人面前愚蠢失控的自己。
“老爷?您睡了吗?”一名女仆在他的房门外轻轻敲门:“幽灵先生的吩咐,如果您还没有休息,让我替您送一杯热牛奶来……”
然后她被吓了一大跳,门几乎是下一秒就被打开了——也许是她看错了,女仆迟疑地想,这位向来优雅冷漠的年轻家主,眼圈是不是有些发红?
“他还说了什么?”波西急切地哑声道。
女仆被他的反常吓得有些结结巴巴:“让、让您好好休息,明天还有工作要忙之类的……”
波西沉默了片刻,平静地嘱咐女仆将牛奶放在床头,并且若无其事地和人确认了一下“客人”究竟被安置在哪里。等到走廊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后,他忽然跳了起来,一手抓起外衣便跑了出去。
他要去找人道歉,波西急切地想,为他刚才冲动的大喊大叫和那些脱口而出的、分外诛心的话……小巴特曼的事大概会是一个不错的切入点,还能证明自己哪怕在情绪激荡下也能保证专业和效率。
这个念头让他混乱的心绪稍微安定了一些,步伐间也不由带上了不易察觉的、想要挽回形象的急切。
兄长的房间在三楼,房门紧闭着,从门缝间流露出些许昏黄的光。波西站在门口微微气喘,努力平复了一下激烈跳动的心脏,举起手来,但没有敲下去——方才陡然升起的巨大勇气,在此时却又该死地迟疑着渐渐缩了回去。
就在这时,门忽然开了一条小缝。波西有些惊喜地抬起头来,低声道:“那个,哥——”
他忽然哽住了。
一双蓝色的眼瞳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对方似乎刚刚洗漱完毕,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睡衣,柔软的金发随意散乱在肩上,身上尚且带着湿润清新的水汽。
“怎么了,什么事?”那家伙一副呆在自己地盘里的自在模样,看起来居然还有些不耐烦。
波西愣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咆哮道:“这是哥哥的房间,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说呢?”对方似是觉得好笑,随手在身后关上了门,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好整以暇地欣赏着蠢小子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