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他们身旁的小巴特曼瞥了俩人一眼。
“时间到了。”讲台上的教授敏锐地看了过来:“从左往右,从前往后,第二排第六位的先生,请。”
说小话的学生懒洋洋地冲人微微颔首:“凯尔加·马顿。您好,教授。”
“您好,凯尔加·马顿先生——这是您的姓名,一个自您降生以来,为了方便与其他个体进行区分,由另一个个体所赋予的独有特殊符号。”那双烟灰色的眼睛冷漠地盯着他:“来客信息表上清清楚楚写着,您不需要再向我介绍一遍。”
嚯,咄咄逼人啊。
马顿的态度总算严肃起来,也不由坐直了些:“那么请容我再次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马顿银行行长罗恩·马顿的长子,圣巴罗多术士学院二年级生。”
“这是您的亲属关系和社会地位,马顿先生。”对方平静地说:“这些与外界的链接影响着你的思维与行动,推动你的成长与变化,但是远远无法定义你是谁。难道当你脱离学生时代后,你就不再是你了吗?”
马顿迟疑了下:“我还是海洋之神欧德莱斯的虔诚追随者。”
“这是您的信仰——确实,一个人的信仰足以极大地影响行为习惯,但你并非生来就是信徒,所以这也不是你的本质。”
这家伙到底想要得到什么答案?莫非是瞧见了他之前和同桌嘲讽人,现在故意为难吗?马顿有些窘迫,开始烦躁起来,发觉所有人的目光都集聚在他身上后,干脆略带嘲讽意味地挑衅道:“那我只能说我是一个人了,教授。”
他身旁的同伴恰到好处地插嘴道:“是的,显而易见,不是一只猴子或者一只母鸡。”
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学生顿时低低笑了起来,白塔大学的学生却安静而沉默地注视着讲台,直到那些笑声渐渐消失。
“没错,恭喜您回答正确。”布洛迪先生靠在讲台上,鼓了鼓掌,冲着面露茫然之色的回答者颔首:“你是一个人,这是一切的本质。”
他转过身去,在板书上写下一个大大的单词,“人”。
“什么是人?一具有血有肉的躯体和一条毫无尊严可言的灵魂在社会化的规训下成为一只戴着镣铐的高智商动物——”教授顿了一下:“太富有个人情感了是么?那么我们把它变得理性一点。”
“常规来说,你有一具可以活动的血肉躯体,这也是‘我’之所以存在的物质载体,与世间任何客观存在的实物,比如你面前的桌子,你头顶的星空,你视野所及之外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且寂静的宇宙一样的实物。”他的声音很平静,也很清晰,在安静的教室里回荡:“于此同时,你们也都拥有意识,这是你对自我、他人和社会的认知、思考与情感,是人类对客观世界的反映与认识。”
有听入迷的学生不禁提问:“可是这和神学有什么关系呢?”
“有价值的问题——不过下次请先举手,卡尔先生。”在对方的小声道歉中,教授继续讲了下去:“在座的各位都拥有灵魂本源,是帮助诸君与各位神明进行共鸣的另一载体,它究竟是物质的,还是意识的?我认为是物质的,圣者可看见灵魂,法术可伤害灵魂,我可以说我不喜欢我这条疲惫而刻薄的灵魂,我想丢掉它——可是灵魂依旧存在,它是不依赖于人的意识、不为人的意识所转移的。”
他的语速稍微快了一些,但依旧能听出是在强行压抑着的:“那么,究竟是物质决定意识,还是意识决定物质?这是千百年来哲学家们的终极辩题,而我坚信物质决定意识,意识对物质拥有能动的反作用,两者对立统一——换句话来说,对于神明的信仰依托于你们的躯体与灵魂而存在,也会反过来影响躯体与灵魂,但你们能通过客观实践来影响它、增强它、甚至改变它。”
窃窃私语声顿时大了起来,有人脸上流露出憎恶与愤怒之色,也有人带着好奇与若有所思。而布洛迪教授在一片切切察察中提高了声音:“这场公开课的一切研究都会以此为理论基础,不能接受我再讲任何一个字的人请现在自行离开,我不希望接下来有人会扑上来试图咬断我的喉咙。”
“胡言乱语。”马顿听见身边的同伴低声骂道:“信仰怎么可能被改变?这简直是该上绞刑架的渎神者才有的亵渎想法。”
有人愤而离席,门都没有关——但是他还是坐在马顿身旁。
直到无人再起身,一直平静看着这一切发生的教授开口道:“还有人想走么?没有了?很好。”
他的助教几乎将门板拍在最后一人的脚后跟上,而教授则冲他点了点头。
“谢了,阿祖卡。”
他用指骨节敲了敲讲台,将所有人都注意力拉了回来:“那么,留下来的诸君欢迎用不同的思考与辩解来反驳我,课后单独讨论或写信给我也都可以。但是出于时间原因,课堂上我只能回答一个人的问题——请,巴特曼先生,感谢您的举手发言。”
特朗·巴特曼,马尼·巴特曼之子,乔里尼·巴特曼的兄弟,缓缓站了起来。
第62章 亵渎
“布洛迪教授。”小巴特曼看起来没了以往那嚣张咋呼的模样,脸色略显苍白,浑身绷得像冻鱼。
眼神轻微游移,手藏在桌下,看不清更多细节——索里尼眼镜店和白塔大学成对角线,几乎要横穿整个白塔镇,他始终抽不出时间配镜,该死的刺客头子——小巴特曼在紧张,对方并非因当众说话感到紧张的人。
为什么?
“按照您的理论,信仰会影响人的行为习惯……”小巴特曼吞了口唾沫:“那么我可否得知,您所信仰的是哪位神明?”
见那人正用那双吓人的灰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他忍不住补充道:“只是学术讨论。”
“依据以福公约,签订灵魂契约的神学家需确保公平公正,不得在非学术研究的公开场合谈论神明本身,以免亵渎神明。”黑发教授冷淡地顿了一下:“但这里是大学课堂,所以我愿意告知您,是爱欲之神阿娜勒妮。”
——来者不善,小巴特曼知道了些什么,或者幕后之人要求他做些什么,比如神选之人绝不可能公开表明自己还信仰着另一位神,爱欲之神可不是什么心胸宽广的神明。
有人的眼神顿时微妙起来——爱欲之神阿娜勒妮的信徒自称为“极乐访客”,是一群耽于感官享受、追求极乐的放浪形骸之人,经常会干出些匪夷所思的荒唐事。
历史上最著名的极乐访客之一是已经灭国的镀锡国国王塔拉萨,传说这位国王狂热地喜好享用美食,在一场足以淹没整个王都的饕餮盛宴中,对方下令屠宰上万头牲畜,直至王城的吊桥都被拆下投入烧炉充当柴薪,牲畜的血液、溢出的美酒和熊熊燃烧的炉火将镀锡河彻底染得血红——最后,塔拉萨硬生生将自己撑死了。
至于眼前这位冷漠、严肃、和欲求一词毫不沾边的年轻人,看起来可不像爱欲之神的信徒。
小巴特曼继续追问:“那么您所追求的欲望是什么?”
这已经不太礼貌了——尽管对方并非术士,还是名异教徒。
“真理。”教授回答得近乎不假思索:“我所渴求的一切都是为了真理。”
好像没什么毛病,虽说颇有种诡异而荒诞的好笑,但没人规定“极乐访客”只能是性瘾患者和暴食症病人。
“但是我听说,您的母亲曾多次宣称您是一位非常虔诚的辉光骑士。”小巴特曼的呼吸急促起来:“这是否意味着,您已背弃了光明的照耀,转而投入爱欲的怀抱?”
众人不禁哗然。尽管大多数人不会深究一个普通人到底信了几个神——但背弃信仰对于辉光骑士来说算是十分严重的指控,在有些保守的教区,甚至会被当地的信徒私刑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