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罚的痛苦、烧灼的气味、潮湿的黑暗、弥漫着血腥气味的地牢, 从每一块石头的缝隙里悄悄伸出黏腻的触手,要将他重新拖入无底的绝望深渊。
但卡扬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仅能看着莱斯就这样来到他身边,站住,俯身看向那口填满了花瓣与熟米的大缸。
那里原本压着石头,又盖了一个倒扣的碗钵,此刻特意被学生们重新掀起来,炫宝般骄傲的展示给莱斯看。
“真的很香。”
他又听到莱斯这么夸了一遍,甚至继续追问,“什么时候才能喝到?”
“大……大约一个月。”
卡扬听见自己张了张口,僵硬的回答。
莱斯还没有说什么,围在旁边的学生们先等不及了,发出大声哀叹。
“哇,竟然还要一个月——”
“就算到一个月后,你们也不能多喝。”
卡扬始终没有动,看着他的主人莱斯先是给他们立下规矩,又转过目光望向他,口吻温和。
“卡扬,你记得帮我盯着他们。另外,给我留一瓶……不,三瓶吧,我想送给朋友。”
刚被念到名字,卡扬整个人都微不可察动了动,宛若悬在头顶的剑刃终于落下。
那一瞬间,他竟然忘记了回应。
——但最终落下的,却是一只温暖的手掌,慢慢摸了摸他头顶。
“卡扬?你……”
偏低且清澈的嗓音响起,似乎又发现这里不是一个私聊的好地方。
“嗯,跟我来一下,我突然想起有另外一件事要交代你。”
“……是。”
在学生们满是好奇但乖乖让开的道路中,卡扬跟着莱斯回到后者在神济堂的专属房间。
直到只剩下二人,纪梧秋才转过身,看向情绪似乎有些不太对劲的卡扬。
“怎么了,卡扬?”
微顿片刻,她特意将声音放得更轻些,“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吗?”
纪梧秋记得卡扬有创伤后应激障碍,某些特定的场景或行为会强行将他拖入过往那些惨痛的经历中,不受本人控制。
酿花酒这个行为,会不会触发了他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想起自己仍旧没有消息的弟弟?
“抱歉,美拉米与瑟伊苏都没能找到符合要求的十四岁少年……就算有大致合适的,身世也对不上。”
纪梧秋眼底带了些歉意,伸手环抱住卡扬,轻轻拍着他的背。
拥抱是最能安抚人的动作之一,再松开时,她能感觉到对方僵硬的身体在逐渐放松,精神不再紧绷。
“我……不是因为弟弟的事情,您已经尽力在帮忙了。”
卡扬终于开口,声音有些闷,吐字极为缓慢,似乎又回到了刚被纪梧秋救起的时候。
“我是,因为他们说想喝,我才,尝试做的。”
他很不擅长解释。
“嗯?”纪梧秋疑惑,“所以,其实你不愿意酿酒,是被他们逼的?”
那她得去教训那些强人所难的小崽子们了,不能因为卡扬好说话就什么都拜托他。
卡扬怔了下,不太明白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自己被逼着酿酒。
而且看情况,那些学生即将要遭殃。
莫非莱斯一开始的皱眉,也是误以为他被逼着做了不愿意做的事情?
卡扬不解:“您没有在生气我没有经过您的同意,就私自酿酒吗?”
纪梧秋比他还不解:“我为什么要生气这点?你本来就可以更活泼些,我不会禁止你做除了伤害自己以外的任何事。”
那双暗蓝的眼眸微动,在缓慢抬起时,似乎比平时更透澈了些,像被雨洗刷过的晴空。
“如果这是您的命令。”
卡扬慢慢说道,看起来已经恢复平日的沉稳。
虽然纪梧秋本意是要他活泼些,思考更自我些……嗯,但能从低沉的情绪里走出来就好,剩下的以后再说。
“既然你特意为他们酿了花酒,机会难得,到时候邀请所有人一起喝一杯吧。”
纪梧秋朝卡扬温和笑了笑,换来后者坚定的应答。
“是。”
…………
在花酒彻底发酵之前,伴随满树的花逐渐凋零,希尔凡的身体状态愈来愈健康。
他不再需要长时间避风、畏寒,也不再因气温的一点变化就咳到撕心裂肺。
即使他的身形依然高挑而消瘦,但那股往日如影随形的虚弱与疲惫,如今仅剩些许徒劳的残留。
按照这种趋势,希尔凡应该与纪梧秋及米赫莎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才对。
甚至,他早就可以直接搬出去,宣布纪梧秋的神谕为真,米赫莎乃是被新神眷顾的神迹之人,一切流言皆为污蔑。
但实际情况则反过来,希尔凡每天的露面时长不减反增,不是听纪梧秋授课,就是跟着米赫莎学习辨认与炮制草药。
他的头脑又聪明,不仅记东西很快,还擅长举一反三、触类旁通。
据说,锡南尔塔那边对于教典的深度诠释都更新到第五版了,全是托这家伙巧言善辩的福。
米赫莎还向纪梧秋夸赞过希尔凡好几次,言语里全是对他聪慧的欣赏。
只有纪梧秋越听越不对劲。
【你觉得希尔凡一直待在我们这里,是不是有什么阴谋?】纪梧秋戳了下系统。
系统配合发出“噗叽”的音效,冒出来:【哎呀呀,他该不会已经喜欢上你啦?】
纪梧秋:【……别瞎说,我都没和他讲过几次话。】
系统:【不好说哦,毕竟你的颜值就是被设定成“足以吸引苏丹的美貌”——按照这个思路,要是希尔凡会当下一任苏丹,他现在会对你一见钟情也是很合理哒。】
纪梧秋:【…………】
就算系统再怎么卖萌,也改变不了这个令人悲伤的前置条件设定。
而且只会扎她的心。
何况,希尔凡这种笑面虎似的性格,实在让她放不下戒心。
但凡换成美拉米过来呢,纪梧秋觉得对方都没有希尔凡带给她的威胁性大——至少她只需要防范前者半夜爬她的床而已!
不过,直接挑明也不太妥当。
纪梧秋没有明着找希尔凡询问,只是隐隐对他提起几分戒备。
但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
不过两日,纪梧秋的授课结束时,希尔凡便已经主动找到她。
“莱斯阁下,我已思虑许久,才做出这个决定。”
在纪梧秋冷淡询问“有什么事”之后,希尔凡面带微笑,抬手压在胸口,朝她行了一礼。
这是新教信徒之间特有的礼仪。
而他再直起身时,说出口的内容也不容置喙的昭示了这点。
“我请求您准许我加入万神新教,成为您麾下一名忠实的信徒。”
纪梧秋:“…………”
纪梧秋:“???”
这个展开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我记得您已经信仰塔什教了,希尔凡殿下。”
仅剩他们二人在的教室安静了会,纪梧秋才开口。她的语气很冷淡,一听就是婉拒。
希尔凡好似没有听懂般,面上依然带着优雅的微笑——或许还多出几分恳切,但很难分辨那是不是在演戏。
“这并非什么难事,我可以退出塔什教,毕竟他们没能治好我,也不敢对我有任何意见。”
希尔凡慢条斯理回答,甚至又给出了一个纪梧秋无法反驳的诱惑。
“况且,您不认为对于让那些谣言彻底噤声的最有力证明,正是连我也转而信仰您的新教吗?”
确实如此,连原本只是抱着“试试看”态度的苏丹王储都能被治好顽疾,乃至转信新教,再没有什么表态能比得上这个了。
纪梧秋有些沉默。
但她真正担心的,是希尔凡借此机会谋划些什么,对她以及她身边的友人造成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