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萧垣还在位时,成文德殿前失仪,他有心相帮,温行周配合他圆了场,事后他问温行周与他是否有旧。
温行周说自己未见过自己,想帮助自己不过是因自己年幼无辜……
他那时以为这句话不过是温行周的托词。
但他又能够很清晰的回忆起温行周回答前那一秒的茫然。
如果在那时他是真不记得,为什么现在又记得了?
萧秣索性开口问了,温行周并不慌乱,只是垂下睫毛,“臣那时不过是怕陛下怪罪,胡乱搪塞。”
不……
不对……
萧秣死死盯着温行周,忽然灵光乍现,捉住温行周露在软被之外的手腕,“你这次观卜,是为了‘看’你忘记的那些过去的事。”
他的陛下太过敏锐。
温行周很难控制自己的目光,于是它不受控制地流连在帝王俊朗的面庞上,他的手也忍不住要去触碰,只是刚想抬起来,发现已被萧秣用力钳制着,动弹不得。
温行周点点头,“陛下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臣也想知道。”
他原先只知道帝王对自己不喜,他也想得通——他是四方楼楼主,温彻的儿子,萧垣的国师,哪个身份都够萧秣迁怒于他来恨他。萧秣能对他有些不自觉的温情,他也能感受到,毕竟他自认对萧秣也不算太差,已经在萧垣的高压下尽力护着他了……可他没料到父亲口中自己一直在四方楼养病是假,真相竟是自己真与萧秣有旧。
只不过这“旧”太过灼人,他“看”到幼年萧玉喜欢追着他的袍边跑,“看”到自己会把小萧玉抱在怀里给他指星宿来看,“看”到他在那个夜晚走向哭泣的小殿下,用带他去大殿找昭贵妃娘娘的借口哄得他悄无声息地随自己出了宫门。
他竟真是害得萧秣家破人亡流浪民间尝尽苦楚的那个……值得被千刀万剐的人。
他想起自己又哄得萧秣发泄在他口中的那个夜晚,和帝王甚至还记得收力才踹向他心口的一脚。他以为那只是萧秣不喜他,却不知是萧秣在痛恨之余居然对他还能残留的一丝温柔。
温行周有心还要说些什么,只是道歉的话语都太单薄,他说不出丝毫。
萧秣并不需要他的道歉,又问,“我母妃说,幼时是我高烧快要夭折,是你救了我一命。你……还是不记得?”
温行周停顿片刻,还是摇了摇头,“不记得,我记忆中确实没有陛下生病快要夭折的事。”
话说得久了些,温行周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轻了,眼皮也逐渐抬不起来,萧秣看了他一会,站起身来。
这一晚上除了肯定温行周先前并没有天丰三十八年秋夜之前的记忆之外,就只得了一个“杀掉”和“弄傻”的出入,其余的信息点也没落得多少。
但是与漆仁谈话已经将之后武林中事与日程安排定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四方楼必定要被他铲除。
只是这一世他不准备全指望无定庄的漆仁,无定庄只能做个引子,漆仁也从他手中得不了太多好处,甚至,再成为新的武林势力之一后,他要归顺大启朝廷。这是这一世他与无定庄漆仁的新“交易”。
四方楼倒后,温行周还能活吗?还愿意活吗?还能活多久?
或许这一世他不能再简单直接地将四方楼交给无定庄搜刮后毁于一炬,他要清查四方楼,看看这四方楼的秘术,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迈出观星阁,天边已露出亮光。萧秣上朝。
温行周之后又醒了几次,但时间都不长,不等萧秣过去便再次陷入昏迷。反复月旬,逐渐丧失了各种感官,太医已不能医治,只说是四方楼内部似有什么秘药,还能叫他拖着一口气不死。
萧秣今日罢朝。
他去了观星阁,在昏睡不醒的温行周身边从晨初等到午夜,又等到翌日清晨,终于从窗口飞来一只鸽子,鸽子腿上的纸管只有来自前暗卫首领现禁卫军首领的两个字:事成。
武林一方势力四方楼,一日一夜间轰然倒塌。
重活一世,虽然许多谜团仍未解开,但他又一次大仇得报,西北边塞在成文德与边嘉玉的一武一文中牢不可破,他也算功德圆满。
萧秣忽然有些疲惫。
他望着桌上的酒壶与酒杯,久久不语。
温行周又一次醒来了,他已经逐渐丧失了嗅觉、味觉和听觉,只有一双眼睛还能睁开,静静地看着他。
萧秣拎壶倒酒,回过身来便看到温行周在他手心写字,只有一个字,“鸩”。
鸩。
送他上路的毒酒。
萧秣点头。
于是温行周笑了,他很顺从地接过萧秣递给他的酒杯,却没有喝,而是从萧秣臂弯处钻出那只已经骨瘦嶙峋的手臂——
萧秣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交杯。
第74章
温行周死了。
他的死亡没有掀起什么波澜,因为历任国师都不长命,大家只说是窥天命而损人寿,只是温行周格外年轻一些,没人觉得他是死于一杯毒酒。
倒是萧秣没有给他什么以示追思的封号叫人有些意外,但又见四方楼被铲除,联系到旧事,便又觉得帝王允许他平平无奇地离开已经是另一种恩典。
这次清除四方楼是由他的禁卫军亲自去做的,搜查得来的物什也都分门别类地送进了帝王的私库。除去一些天材地宝和卦卜经法,只有一样值得他注意些,是一卷有些破旧的卷轴。
卷轴上什么都没有,看起来却被使用了许多次。
四方楼的众人们都被关押到牢房里,海安亲自带人提了周丛书来。
周丛书本不愿答,但是萧秣没有问他这卷卷轴,只是问,“你什么时候与温行周认识的?”
周丛书不知想到什么,沉默很久以后还是开口,“天丰三十三年,我从出生就在四方楼中了。”
萧秣想了想,那时候温行周八岁,应当还未同温彻进宫。
温行周应当也是在四方楼中出生的……萧秣忽然抬头,“你是他的什么人?”
周丛书面色一变,不说话了。
萧秣也不逼他,自己拿出四方楼的名录一一看来,心下有了猜想:“你是他……同母的弟弟。”
温行周。
周丛书。
周。
四方楼里只有一名姓周的女子周泉,当年是温彻的师妹,年岁正好能做他们的母亲,可惜几年前过世了。
同母……不同父?
温彻这种人,能够容忍这种事发生?还愿意接纳周丛书做自己的亲传弟子?
这会不会是温彻不顾四方楼祖制要帮助萧垣夺位的原因?
萧秣心念急转,他觉得自己似乎摸到了其中一个真相的大门,只差临门一脚。他侧头吩咐海安,不一会海安便端了一本厚厚的起居录来,萧秣不假人手,亲自翻到他需要的地方……
他瞳孔倏地紧缩,几乎压抑不住内心的震惊,“萧垣才是温彻的儿子,是不是?!”
周丛书面色灰白,瘫软在地。
温彻年轻游历时与一官家女子相识,后来官家女子被家里送去选秀入京进宫,二人不得已分开。回到四方楼中,温彻对这名女子始终念念不忘,终无所出。为了有人继承楼主,四方楼将天赋最高的周泉的大儿子抱给温彻做亲子,取名温行周。
当时国师身体渐衰,温彻入宫随行,与当年的官家女子——后来的静嫔再次见面。
情难自禁,有了萧垣。
萧垣越长大,模样与先帝越不相像,因而不为先帝所喜,温彻与生子升位的静妃决心铤而走险,为儿子萧垣谋得大位。
于是几番动作,先是在先帝出巡途中令他生恶疾,再搅得成年皇子捉对厮杀……宫变之后,萧垣成了最年长、最有能力的皇子。
到最后,不过还是一己私欲。
“……还有明纯皇后,”既已被猜出,周丛书也不再隐瞒这个四方楼上下天大的秘密,倒有一番拨云见日的轻松,他叹了口气,“或许是报应吧,明纯皇后怀的也不是萧垣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