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才会想要改变父皇身死萧垣登基的现实,才会在这个夜晚这样堪称急迫地将他“抢”回观星阁。
问题只在于,温行周想起来多少?
他又想把自己带到身边再做些什么?
萧秣沉默着伸出手,与温行周冰冷的指尖相握。
他仍旧被安置在朱雀殿中,装潢也与上一世相同,身边难掩激动神情的太监海安仍旧会背过身去偷偷抹泪。
唯一的区别就是晚上入睡前,终于休息好能够下床行走的温行周走到他的殿中,试图睡在他床边的小榻上。
萧秣:……
冬夜寒凉,小榻远不如床铺暖和柔软,好在朱雀殿里金丝炭火烧得温暖,但温行周的极力压抑的咳嗽声仍然传进萧秣的耳朵,他翻了个身,有点烦躁。
倒不是说温行周的咳嗽声有多刺耳难听,只是萧秣深知温行周的心性为人,亦知道他对自己等同于明示的那点心思,免不了在心里揣测温行周究竟是真的受了冻,还是刻意做样子给他来看。
若是刻意做出这幅样子,萧秣还能心安理得地两眼一闭梦会周公,要是温行周真是为了他的安危拖着病体守在他床前,萧秣难免要在道德上苛责自己两句。
萧秣又翻了个身,回到面朝床外的方向,双腿动了动,踹下去一床盖在他身上的浮被。
温行周的咳嗽声顿住,半晌又窸窸窣窣地爬起来,将这床浮被重新盖在他身上。
萧秣做不出把被子第二次再踹下床这种事,决心不管温行周——反正他常常这个状态,左右也冻不死。
但温行周并没有把被子盖在他身上就离开,他静静地跪在小榻上,看了他很久。
久到又是一声抑制不住的咳嗽,温行周才回过神来。
萧秣睁开眼。
也坐起身来,正与温行周对上眼神。
夜色里,两双清明得没有一丝睡意的眼睛对望着。
温行周又咳了一声,才轻声道:“殿下什么时候……”
“你还问我,”萧秣没好气道,“你是不是早发现我有记忆了?”
“没有,”温行周摇头,“第一面见到殿下的时候有一点猜测,但是现在才确定。”
“你……”萧秣这回问句却犹豫片刻才问出口,“你还记得多少?”
温行周定定地看着他。这具少年的身体里装着成年人的眼眸,他又想起上一世见萧秣的最后一面,英俊威严的帝王准许了他最后的冒犯,与他交杯尽了一杯酒,又恩赐他一次眼眸之上的抚摸。
温行周忽然开口,不答反问:“如果我说这是我第三次与殿下相见,殿下会信吗?”
第三次。
萧秣心头一颤。
温行周也有了第一世的记忆?
他会记得自己故意将他遣去西北做迎战西羌的兵马大将军吗?会记得他为战事被剧毒之箭射中一双腿好不容易被救回来后又因向四方楼求情而在地上磨得血肉模糊吗?会记得他在熊熊烈火中与四方楼众人一起燃为灰烬吗?
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此刻却坐在几乎相接床与榻之上。
连呼吸都听得见。
萧秣的沉默就是答案。
温行周又咳嗽起来,这次咳嗽得更加厉害,最后几乎弓着腰背将头垂到地板上,随手挽就的发髻也散落,白发泻到面庞,染上口唇溢出的血渍。
萧秣一顿,下意识伸手拉起他的发丝,发丝之下的身体颤抖着,萧秣又将那床薄被拿着下了床,用薄被裹住了他,再伸手捂住他的口唇,“别咳了,忍一忍,用鼻子呼吸——吸气——呼气——”
温行周随着他的指令做了几息,总算止住了咳,他扯了扯被角,将自己裹得更紧。
萧秣坐回床上拢住被子,忍不住道:“活了几辈子的人,冷热都不知道。”
温行周却说,“我知道冷热,不就等不来殿下替我做的这些事了吗?”
萧秣哑口。
这话又被温行周扯进过分暧昧的氛围里。
他有心不理,但温行周并不放过他,裹着被子笨拙非常地往他跟前凑了凑,“殿下……不讨厌我,对吗?”
对。
不然即使抛开那些新仇旧怨不谈,光是温行周上一世在他中药后对他的那场堪称过激的冒犯举动,也够萧秣把人拉去刑场砍上几次头了。
“温行周,你恨我吗?”
“殿下,那你恨我吗?”
两道声音同时想起,萧秣又与温行周同时顿住。
还是温行周先反应过来,他顾不得再裹紧身上的浮被,几乎要跪上萧秣的床沿,“殿下怎么觉得我会恨你?”
“我杀了你,两次。”萧秣顿了顿,“四方楼也被我毁了两次。”
他刻意不提每一世他都放走了与宫变之事无关的周丛书等人,就让温行周以为他们的结局都是死局。
温行周却摇摇头,“从最开始我便知道殿下是为天丰三十八年的事报仇要铲除四方楼,你关押的那些人……都与当年之事有关。”
他竟然知道。
萧秣脱口而出,“你都知道,为什么还为萧垣做事?!”
问完又补充一句威胁:“你如果再不和我说实话,就再也不要和我说话了。”
温行周一顿,无奈地点头,“好。”
“我原先不想同殿下说实话,也不是为了旁的,只是有时候不想让殿下多思,既伤身体,又恐怕改变了天命,”温行周轻轻叹了口气,“但这一次次的经历叫我已经知道了,我瞒着殿下,才会叫殿下多思,也无法改变什么。”
他的话里悲观情绪太浓,萧秣看了他一会,温行周才向他笑笑,继续道,“殿下被找回之前一段时间,温彻才死,由我继位国师。殿下回来之后我卜过一次,显示萧垣会在几年之后就驾崩,我担心我突然不再为他做事会改变这段天命,于是不敢擅动,只能在职责范围内少祸害些国事。”
这话倒是合理。萧秣看了他又看,终于决定将心中最深的那个问题在今夜问了,就当做一个了断——“天丰三十八年,你为什么将我从母妃的宫里拐骗出宫,然后……致我痴傻?”
第79章
话问出口之前,他的心中其实已经隐隐有了答案。但当温行周真的将实情和盘托出,说当年温彻与萧垣欲彻底杀掉七皇子萧玉以绝后患,为保住他这条命,温行周先答应他们将萧玉骗出宫,用绛珠双极图换得一个机会蒙住他人将他偷偷送走。他唯一为私心所多做的一件事,就是抽走小皇子的一魄令他失去记忆,不为他事,只为让平日里总是笑眯眯抱着他叫“哥哥”的孩子可以在富饶的何家做个快乐小少爷,不必记着仇恨而毁了自己的一生。
但少年温行周毕竟手段青涩,他不明白人生的常态是变化无端,万事总不能像人们原本筹谋计划好那样发展。他费尽心思想送回安寿何家手中的幼童萧玉,最终飘零乡野无家可归。
他所希冀萧玉会将仇恨遗忘也没能成功,萧玉记起了所有,又为报仇雪恨付出了所有。
萧玉只二十年的一生太短,十年飘泊,三年隐忍,三年为国为家埋骨沙场。
但温行周又何曾轻易,为着一次年少时的怜悯,搭尽了自己一世又一世的功力与身体,生命与情思。
所以温行周问他是否恨,所以他问温行周是否恨。
问来问去,恨来恨去,倒不如问那日温行周为何动了那一瞬的怜悯之心,倒不如恨那日温行周为何要动那一瞬的怜悯之心。
天边已泛白了,温行周的唇色与天边的白色几乎没有差别,萧秣再无法说什么责怪,他只能垂下眼睫,淡声道:“那就……算了。”
恨也算了,怨也算了。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温行周在用眼神在晨光熹微之中描摹着少年人的眉梢眼角,不觉时听见这四个字,似面前递来一杯解药,又似迎头泼来一掊毒药。他忽的心口钝痛,还想说什么,已经无力张开口唇,软绵绵地昏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