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涯心算一番,坦荡道:“记不得了。”
当真是记不得了。
前世,他们是日日相见,日日相嫌,早就忘却具体的日月朝夕。
说起来,幸亏有他们。
若没有小六的温顺体贴、小七的争宠撒泼,他大抵在十八岁的时候就要去闹自杀,早早化作一抔土灰了。
项知是粲然一笑,转身对赫连彻告状:“达兄,您看,他从上到下的行头都是我购置的,却连和我相见了几面都不记得,可见此人难以相与,全无良心,只怕您难以驾驭啊。”
赫连彻反问:“衣服是你买的?”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的目光挑剔地在乐无涯身上逡巡一番,点评道:“品味很差。”
项知是面色一僵:“……什么?”
赫连彻看不惯大虞服饰。
在他看来,乐无涯这般浓秀的眉目,与色泽鲜艳的玉石玛瑙才最相配。
他就该配一副最精致昂贵的玛瑙额饰,把卷发编作一条条小辫子,身穿紫带红袍,骑一匹金羁白马,在青山白云间自由穿梭。
赫连彻收回了自己的想象:“我说你品味差。”
项知是搭在膝上的手暗暗攥成了拳头,发出了一点隐忍的吸气声。
他环顾了摆在桌上的一堆零碎:“达兄,这如果是您的品味,那恐怕也高明不到哪里去吧?”
赫连彻对着那满桌琳琅的无用之物轻轻的一皱眉:“这是他的品味。”
项知是微微一咧嘴,开怀地笑了:“巧了,闻人兄,我与他一样,品味低下,都爱俗物。”
“品味高不高,实在不要紧,要紧的是心意相合。”他温柔地看向乐无涯,“闻人兄,是也不是?”
乐无涯看着他装乖,有心和他唱反调,气他一气。
然而,一想起上次在黄金台梧桐树下,他抓着自己的衣领,怀着满腔哀伤的孺慕之情,声声唤着“老师”的模样,乐无涯的心奇异地软了下来。
乐无涯推己及人,知道这回若是不让他在口头占了便宜,他怕是要默默地气破肚皮,搞不好还要寻衅,处心积虑地叨上自己一口。
他张口欲答,又及时地收了声。
……据乐无涯所知,自己这位兄长,貌似也不是个心胸豁达的。
正值左右为难之际,一个柔和的声音在他身侧不期然地响起:“七弟要与谁心意相合?”
项知是正摩拳擦掌地要与这来历不明的“达兄”一战,听到了讨厌的声音,登时一滞。
思考了一瞬到底是先合力对外,还是先起内讧后,项知是抬起脑袋,甜甜叫了一声:“六哥。这位是达兄,乃是闻人兄的挚爱亲朋。”
攘外必先安内。
先挑拨得他们对垒起来再说。
赫连彻望着这张狐狸脸。
项知节回望着这只孔武又警惕的豹子,点漆似的眸子里精光一闪。
兄弟两人均未曾与赫连彻谋面,可谓相见不识,但在乐无涯前世的调·教下,具备了识人辨人的能力。
只不过,项知节对乐无涯的认知,与项知是略有不同。
项知节知道,老师的心思异常丰富。
他可以冷酷无情。
他射杀隗子照时,与他射杀素不相识的柳姓纨绔时,是一样的出手狠辣,一击必杀。
他也可以宽容温和。
即使面对他与知是这两个仇人之子,他亦能捧出一颗真心相待。
宫中的孩子,成熟得都早。
项知节自幼离开亲生母亲,被送到了难以相与、性情冷淡的庄贵妃身侧,成熟得更是比其他皇子要更早些。
自从见到乐无涯的第一面起,项知节便在他的关怀中,无声无息又不动声色地看透了他的肺腑。
项知节甚觉惊奇。
乐老师其人,既与小七一样睚眦必报,将聪明的锋芒隐藏在嬉笑怒骂之下,却也与自己一样,离乡背井,在彷徨中孤独无依,唯有自立或是自毁两条路可走。
可乐老师不是皇家的孩子。
他连血脉和来路都是混沌的,要比他项知节更可怜。
从那时候起,小小的项知节就心疼了十八岁的乐无涯。
自从把暖烘烘的手炉递到他手中,项知节就仿佛注定了要心疼他一生一世。
这样的乐老师,绝不会仇恨他的亲人。
因此,项知节人如其名,有礼有节地对赫连彻打了招呼:“大哥好。”
项知是:“?”
小结巴的舌头又伸不直了?
他明明说此人姓“达”……
项知是刚在心底埋怨了两句,忽的意识到了什么,嘴唇微微的一抿,看向赫连彻,不做声了。
赫连彻冷淡的眼光在项知节身上一放,旋即漫不经心地收了回来。
他对这两个公子哥儿没有兴趣。
他只想看看乐无涯对他们是什么态度。
乐无涯一仰头,语调随之发生了变化:“你怎么也来了?”
“今日没有我的差事要办,便来凑一凑热闹。”项知节说,“您与大哥是早早有约了吗?”
乐无涯轻巧地一摇头:“不呢,萍水相逢而已。”
“那您一个人逛了多久?”
“差不多两个时辰。”
项知节:“这么久,不叫我陪你,会不会无聊?”
乐无涯和项知是斗嘴,想说什么说什么,相当快乐;如今见了项知节,听他说话熨帖,一颗心就像是浸在了温水里,则是另有一番舒心自在的惬意。
他猫似的伸长了腿:“贵人事忙,不敢叨扰。”
项知节:“陪闻人兄,总该有时间的。”
乐无涯心情大好。
在接连碰上一个闷葫芦、一个吐不出象牙的家伙后,他终于听到了好听话了。
他献宝似的举起自己的琉璃灯,对项知节炫耀:“好看吗?”
项知节认真端详一番:“好看,也避风,换个轻便结实点的灯杆,可以一直在家里挂着。”
乐无涯笑嘻嘻的,还想再讨点好听话儿听,余光一瞥后,他的动作顿住了。
他确信,自己是看到了什么人。
乐无涯脸上的笑意愈发扩大,霍然站起身来,三步两步走上前去,双手拢在唇边,唤了一声:“哎!”
酸梅汤的摊子支在一处白石小桥边,正是一幅小桥流水、水焰同流的盛景。
被他叫住的那人,正欲从那小桥上过。
在四周鼎沸的人声中,他明明应该听不见乐无涯的招呼声。
可他似是心有灵犀一般,在桥中央止住了脚步,缓缓回过头来。
一张狼面具扣在他的脸上,被他的气质柔化成了懂事又忠耿的家犬。
这是闻人约第二次来上京,与第一次来到此地等待候补官位时的心境、面貌,已是截然不同。
他不急不躁,且行且住,对于找到他的顾兄并没抱着十成十的希望。
然而,蓦然回首,那人身在灯火阑珊处。
在与乐无涯遥遥相见时,闻人约的心脏停了一拍,继而聒噪有力地搏跳起来。
幸而周遭嘈杂,这一瞬心动,只有他自己得知。
乐无涯背着双手,笑盈盈地提问:“客从何来啊?”
闻人约双手扶住桥栏,规规矩矩地答道:“客从南亭来。”
“客欲何往?”
“客欲寻友来。”
一问一答间,乐无涯的心倏然安静了下来。
他没头没脑地想,真好。
可这短促的念头刚在他脑中转了一圈,桥上的闻人约就隐隐变了颜色,呼道:“小心!”
乐无涯刚困惑了片刻,便听闻身后传来急急而奔的脚步声。
紧接着,他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自后直接撞倒。
亏得那人有些良心,发现乐无涯是十分的不禁撞后,马上拥紧了他,在和他一起向前扑倒的过程里,伸出火热的巴掌护住了他的后脑勺,并凭着极强的腰力,硬是在空中转了个圈,用他的躯体给自己做了垫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