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鹤被他扒了个衣衫皆乱,胸中却慢慢升腾起一股热意。
……闻人大人与在南亭时相比,活泼放肆了许多。
他实在很喜欢他这个样子。
当年,与小将军扮作商客时,他揣了几个肉烧饼回客栈,小将军半夜看兵书看得饥火上升,闻到香味,就是这么扑上来搜他的身的。
乐无涯从他怀中搜到了一个薄薄的蓝皮包袱,翻出一看,是一本书,名唤《抚摇光》。
他抚摸着书皮,自言自语道:“‘摇光者,资粮万物者也。’”
姜鹤:“……”咦,怎么和六皇子讲一样的话?
正好这一句他始终背不熟,姜鹤索性跳过了这句:“这是六皇子写的书,是有关天文历法、四时农令的。六皇子说,依此观天,能掌握农时,推算出日躔月离,据说是算得要比前朝的历书要准确得多……”
乐无涯嘴角噙起笑意。
他就知道,这小子素来务实,就连信道教,都要挑能结婚成家的信,一点儿都不忘给自己留后路。
这么一个人,他喜爱观星看天,又岂止是观星辰、赏风月而已?
注视着《抚摇光》三字,乐无涯心念微动,想起了一件旧事。
……
年少的项知节曾问他:“老师,天上星星,你喜欢,哪一颗?”
乐无涯同他调笑:“怎么?你能摘一颗给我?”
项知节想一想,答说:“现在,还不行。”
乐无涯想逗着他多说两句话:“有没有让小孩儿的结巴转好的星星呢?若是真有,我就最喜欢那个,得天天求、夜夜拜才是。”
项知节被他调笑得满面绯红,转过头去,努力扳正话题:“听闻,老师在军中时,曾设天狼营……‘天狼’乃、乃是星宿之一……晋代历法书上有言,‘狼为野将,主侵掠’……”
闻言,乐无涯出了神。
当初,为天狼营命名时,他曾愿如《九歌》所言,“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没想到他自己才是那匹侵掠如火、危害四方的“狼”。
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世后,乐无涯便不愿再思及“天狼”二字。
但他的血脉中,仍然横流着赫连家不甘平庸、以杀止战的热血。
他的脑袋里,是乐家一手培养出的戍民安邦、经世致用的思想。
即使遭受重创,他又怎能轻忘?
乐无涯抬头望天,恰好看到天边破军星熠熠生光,喃喃道:“风急战声惊,破军星正明。愿为千载柱,证此不移心。”
项知节愣愣地望向他,半晌后才温柔笑道:“老师好志向。”
乐无涯:“就夸吧你,小马屁精。这么首打油诗,能看出什么来?”
项知节含笑道:“看出老师……有破军星风范,敢为天下之先。”
而破军星,又名摇光。
乐无涯想,小崽子,你还摸上我了。
姜鹤自是猜不出乐无涯在腹诽些什么,继续道:“这书六皇子还没进献给皇上,说是您初到桐州,百废待兴。农业为本,这本书或许对您更有用处,便叫我送来,先给您看。”
抚摸着《抚摇光》的封皮,乐无涯眼珠一转,想起了一个人来。
那人瞧了这书,一定如获至宝,非将小六引为知己不可。
他卷起右手袖子:“秦星钺,带姜侍卫下去喝点茶,顺道把元子晋叫起来给我研墨。我要向皇上拟个折子。”
元子晋昨天陪他点灯熬油,直熬到了后半夜,现下还在睡着,被秦星钺从被窝里生生刨了出来。
他摇摇晃晃地来到书房时,书房内就只剩下了乐无涯一人。
听说乐无涯要向上发折子,元子晋不敢多言,虚着眼睛,一边磨墨,一边打哈欠:“给皇上写折子干嘛啊?”
“要人,要钱。”乐无涯道,“他老人家把我发配到这里,不给钱,也不给人,这好吗?这不好。”
“要什么人?”
乐无涯微微笑起来:“一个又臭又硬的老头子。”
元子晋哦了一声。
齐老头啊。
他又问:“那朝上头要钱,得立个什么名目才好呢?总不能伸着手生要吧?”
乐无涯理直气壮道:“我桐州有一万五千名士兵,嗷嗷待哺,急等着补充完军饷后,去清剿倭寇、杀灭山匪、护卫商队呢,怎能说是伸着手生要?”
为防是自己记岔了,或是睡糊涂了,元子晋懵头懵脑道:“桐州两卫十所,不是一共一万两千名兵士吗?”
乐无涯坦坦荡荡地一掸袖袍:“你记错了。是一万五千人。”
元子晋:“……啊?”
元子晋:“哦。”
在磨出整整一砚墨后,元子晋终于反应过来,乐无涯想要干什么了。
“闻人明恪,你疯了?!”元子晋险些跳起来,“你,你要带头吃空饷不成?”
“桐州不是一直在吃吗?”乐无涯一脸真诚地反问于他,“我让大家吃空饷吃饱点儿,难道有错?”
作者有话要说:
元子晋:这日子是越来越刑了。
第145章 博弈(四)
元子晋知道,乐无涯若真能向皇上开口,多要来三千人的银饷,燃眉之急确实可解。
既是皇上发话拨银,沿途官员自会“高抬贵手”,即便克扣,也不敢扣下太多。
这笔钱到了桐州,拖欠的军饷便能被补上大半,许多潜伏的危机亦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道理元子晋都懂。
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乐无涯去送死!
他不由分说,上手夺去了乐无涯的笔:“不准你写!”
他的动作过于激烈,墨水飞溅,乐无涯的衣袖和脸颊溅上了斑斑墨迹。
“不准写就不准写,抢什么抢?”乐无涯朝他抖一抖袖子,抱怨说,“你瞧我的衣裳!”
元子晋一把将他的手按了下去:“我给你洗!闻人明恪,你能不能别作死了?算我求你了成吗?!”
乐无涯一脸纯真地反问:“我怎么作死了?”
元子晋气急败坏:“现在管军饷的是卫逸仙,平白多出来三千人的军饷,他能不知道!?他不是没憋好屁吗?到时候具折参你一本,到时候你就成全天下的笑柄了!上任还不满一个月就被押去兵部问罪的大笑柄!”
“放心。管军饷的很快就不是他了。”乐无涯笑吟吟道,“我打算找个由头,把军务交给牧嘉志管。”
元子晋:“……那么大一块肥肉,姓卫的这些年从里头揩了多少油,你说割就割?说交就交?卫逸仙能答应才见鬼了呢!”
乐无涯笃定道:“他必得答应。”
“凭什么?”
乐无涯摇头晃脑,用戏腔款款道:“当然凭知府大人金相玉质、百世无匹啊。”
元子晋本想呸上一声,但见他形容生动,确有迢迢临风之姿,自己强行鄙夷他的外貌,难免有昧良心之嫌。
他顿了一顿,才怒道:“真不知羞!说点儿正经的!”
“哟,不容易,元二公子竟然还有关心正经事儿的一天。”
“滚滚滚!”
乐无涯单手支在案上,面对着虎视眈眈的元小老虎,慢条斯理地和盘托出:“这只是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他懒洋洋的用手指卷着自己垂下的卷发,“俗语有云,‘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三把火点来,无非是立威树规矩,让初来的官员尽快站稳脚跟,下盘稳当了,才可施展拳脚。想要立威,最立竿见影的方法就是拉个靶子去打。自打咱们上任桐州以来,你想,哪个靶子最好打?”
元子晋不假思索道:“我想必然是卫逸仙!他给你挖了多少坑了?换我就打这个靶子,把他打倒打死为止!可我知道你这人向来狡猾,既是这么问,那我肯定答错了。你就别同我卖关子了,直接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