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头来,牧嘉志仍没钱能替他办好身后事——他自己都清苦得娶不起媳妇,怎顾得了他訾永寿的弟弟?
但卫逸仙想遍了所有可能性,断没想到,他就这么扔下弟弟,人间蒸发了。
然而,卫逸仙最怕的就是这一招。
这等于是釜底抽薪,直接绝了他接下来所有的布置!
动不了牧嘉志,就动不了闻人知府。
多拖上一天,底下观望的人就要多动摇一分。
等他们反应过来,桐州府的管事权力真的落到知府大人手中,自己这边便要彻彻底底地树倒猢狲散了。
要知道,知府大人实在是太会笼络人的。
那通身本领,连他卫逸仙都要羡慕,这些以利而聚的人,怎能抵挡得住?
他心急,牧嘉志更心急。
牧嘉志没想那么多。
他一面将他的病弟弟接到府衙里住着,食药不缺、精心供养,一面心急火燎地追查訾主簿的下落。
然而,一来无人目睹訾永寿是何时丢失的;二来訾永寿为人木讷,从来是埋头干事,没听他得罪过谁,牧嘉志查来查去,平白查出万丈心火,却一无所获。
……
在外头乱成了一锅粥时,华容提着一方小饭盒,披着一身月色,穿行在青砖黛瓦的新官邸中。
杨徵探了个头,同他打招呼:“小华容,哪里去?”
华容托起手里的饭盒,自如答道:“杨大哥,大人晚上看闲书看饿了,想吃粉蒸肉。你想吃两口吗?挺大一份的呢。”
杨徵笑着摇摇头:“快去罢,你嫂子今日做了炖鱼,我已吃饱了。”
华容热情地作别了杨徵,来到一片略显荒芜平旷的后院。
乐无涯指名道姓,要一间大院子,这里确实够大,比当年南亭县的陈员外家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到哪怕在其中动些手脚,也少有人知晓。
他搬开一摞大得吓人的草筐,露出一处地窖入口,其上挂着一把黄铜大锁。
华容拿出钥匙,开了锁头,先谨慎地探入脑袋,四下探查一番,确定无事后,才动手一拉地窖顶的隐扣。
一架梯子从窖顶落下。
华容轻手俐脚地走到顺着梯子爬下来,顺便将地窖口的盖板合上,从内闩好。
地窖里被清理得很是干净。
一大堆新鲜的稻草堆里,卧着一个被扒得不着寸缕的男人。
他的脖子和四肢均被铁链绑缚住,眼睛被黑布蒙着,嘴里结结实实勒着一根布条。
在他身旁放着一盆清水,足够他饮用。
在他链子长度可及的地方,摆着痰盂一个,供他暂纾燃眉之急。
华容一语不发,打开食盒,取出一碟子粉蒸肉,一碗米饭,蹲在他面前,解开了男人嘴上的布条。
男人抓住机会,顿时扯起沙哑的嗓子,大喊救命。
不管他是哭是骂,是叫是嚷,华容都静静听着。
直到他神昏力危地歪到一边去,一下下地倒气,华容才将肉和饭舀起来,送到他嘴边。
男人咽下一口饭菜,哑声道:“你到底是谁……你要我做什么?”
华容静静凝视着满面泪痕的訾永寿。
他曾问过乐无涯,把訾永寿绑架起来,能派上什么用场?
乐无涯笑吟吟地一晃脑袋:“自是釜底抽薪啊。何必等着卫逸仙对我下手,再见招拆招?我掀了他的棋盘,看他能如何。”
华容随乐无涯经事许久,对个中原委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您怎知卫逸仙要从他这里下手?”
“谁让我们牧大人心如铁石,没几个亲厚的人呢?”乐无涯答说,“刀子总是由至亲之人捅在身上,才最狠最疼呢。”
华容动一动嘴唇,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刹住了。
“想说我心慈手软,是吧?按理说,该把他悄悄杀了,埋到荒郊野地,或是干脆沉到河里喂鱼,让卫逸仙掘地三尺,找不到人才对?”乐无涯跷起二郎腿,悠然道,“换在以前,我做便做了。左右这人憋着坏要置牧嘉志于死地了,我来个黑吃黑,一了百了,未尝不可。”
华容抿一抿嘴:“那大人为何……”
乐无涯轻咳一声:“……到底是他的身子。”
华容没太明白:“……啊?”
乐无涯坐直了身体,一本正经道:“因为我是好人啊。”
华容低下眼睛。
哪家好人大半夜绑个肉票回家来啊。
乐无涯又翻了一页书,款款道:“你每日去照顾他时,记得帮我问他一个问题。”
……
面对着满脸恐慌的訾永寿,华容清了清嗓子。
“昨天的问题,訾主簿有心要答吗?”他最近正在变声,所以像是一只小老鸹,声音的沙哑与訾永寿不相上下,“‘訾主簿可做过有悖天地良心之事?’”
訾永寿自知求救无门,却也不明来者究竟何意,只好麻木着一张面孔,咀嚼着这顿饭食。
他还不想死,却也不想回答这诛心的问题。
见他不答,华容不急不缓地问他:“今日,有第二个问题要问訾主簿。”
“訾主簿,钱知府酒后失足,身坠冰窟,是谁之过与?”
第149章 博弈(八)
訾永寿怔住了。
他跪在漆黑无光的空菜窖里,一时无语。
从一片黑暗的眼前,一点点浮现出了旧日光景。
……
那日,訾永寿在衙中惊闻钱知府坠河之事,急忙坐了驴车,伴着牧嘉志一同前往。
马车在冻得铁硬的道路上奔驰前行,古老的车轮几度被路上冻得雪白坚硬的石子猛硌一下,颠得几乎要起飞。
訾永寿被颠得头昏脑涨,却苍白着脸,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好端端的一个知府,公忠体国,勤政恤民,上任没多久,便横死他乡,怎么看怎么都像是……
他脑子里满是上不得台面的阴谋,然而始终不成体系,刚一成型,就被飞驰的马车颠散了。
下车时,訾永寿神思不属,未注意脚下状况,猛打了个趔趄,脚下一滑,一屁股跌在了河岸边,手舞足蹈地向下出溜。
若不是牧嘉志眼疾手快,在旁猛拉了他一把,他恐怕就要步上钱知府的后尘了。
訾永寿魂飞魄散地低头一望,只见这路中有一大滩水,已然连水带土的冻实了,只是颜色比正常土地深些,不仔细看,压根儿瞧不出问题来。
见此情状,他更加起疑,抱紧了怀里那套验尸的家伙什,环顾四周,毛骨悚然。
小河旁,枯草二三,残阳如血,颇有天地无情之意。
牧嘉志面色奇冷,被朔风一吹,在霜色之外,更添了一丝凄怆。
他问道:“大人身在何方?”
钱知府落水冻溺而亡,兹事体大,本地知县不敢轻易挪动尸身,便苦着脸指挥人手,就地搭起一座停灵小棚来,将尸首暂时安置在此,极尽周到,免得沾染了干系。
一张临时寻来的短麻布,勉强遮住了钱知府的尸首,露出了一双冻得青紫的脚。
钱知府刚到任不久,已是颇得人心,如今客死异乡,死因未明,訾永寿见此惨状,忍不住眼眶一酸,垂下头去,不敢再看。
牧嘉志定定望着钱知府许久,声音滞涩:“和谦,别看了。验。”
新任官员身死,难免惹人遐思,不可能由他们验过就算,刑部、大理寺都要来人复核复验。
因此,即使心有惴惴,怕牵涉进什么不得了的官场斗争中,訾永寿亦不敢造次,使出了毕生功夫,精心查验起来。
然而,随着查验的深入,他紧绷的躯体反倒逐渐放松了下来。
钱知府是生前溺水而亡,腹有水胀,口鼻有水沫,绝非死后弃尸水中,更无中毒、急病之象,身上有轻微的擦跌伤,也属正常。
他额头上有一块极重的磕碰,但除此之外,并无斗殴所致的伤痕。
真真是再标准不过的失足溺亡。
经过现场查勘,检路痕、验足迹、询人证,訾永寿凭借着自己多年的办案经验,基本可以确信,钱知府是纯属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