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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着乐无涯的面,项知节说得轻描淡写,但他当着五皇子和父皇说出这话时,气氛直接凝固了。
前面五哥的脖颈都硬了,根根汗毛竖起,替自己这直肠子的弟弟捏了一大把汗。
果然,项铮在沉吟半晌后,含笑问道:“小六这是有心要结交外臣?”
这是杀头的死罪啊!
一旁的五皇子项知允闻言,如遭雷击,后背转瞬间便湿透了。
他有心去拉扯项知节,叫他别说了,可又不敢做得太明显,反倒给六弟惹上祸端。
项知节诚心下拜,语调平稳:“儿臣并无此心啊。”
然而,他只辩解了这一句,便伏在地上,一语不再发。
在项知允冷汗不受控地涔涔而下时,上位的皇帝收回了探究的目光,轻叹一声:“一句戏言而已,怎么就跪下了?你病势刚去,别受了凉。去吧。去桐州玩一趟,收收心,回来父皇有一趟差事,要交给你办。”
他又补充一句:“……那是位人才,朕还留有大用,别给朕吓跑了。”
项知节站起身来,目色清正:“是。”
满头雾水的项知允伴他出了大殿,走到无人处,才敢开口斥责:“六弟,你胆子忒大了!”
“让五哥烦忧,是弟弟的过错。”
“唉……你明知老爷子忌讳什么,还非要往上撞!”
项知节微微笑道:“老爷子忌讳太多,不知六哥说的是哪一桩?”
“你——”
项知允向来瞧他这六弟懂事知礼,性情温平,没想到这平静之下,竟有几分叫人头皮发麻的疯癫:“结交外臣,这是多大的罪名?要是老爷子真想发落了你,只这四个字就足够了!”
“五哥多虑了。他不是正经科举出身,无门第,无家世,无朋党,就算与他结交,他独木难成林,成不了什么气候。”项知节说,“我犯的是老爷子的另一桩忌讳。”
项知允:“……什么?”
项知节微红着脸,粲然一笑:“他疑我有龙阳之好。”
项知允:“…………”这不是更糟糕了么!!
“你忘了左如意之事吗?”心烦意乱之下,项知允不得不自揭伤疤,想让自己的傻六弟迷途知返,“他的下场……”
话说至此,他猛地一哽。
是啊。
闻人约,怎会是左如意?
左如意,不过一个随侍奴仆,杀了就杀了。
闻人明恪是在册官员,随意处置了,岂不令天下士子齿冷?
老爷子把他分配到桐州那等险恶之地,已算是极大的刁难了。
结果,他硬是杀出了一条血路,用卫逸仙的血滋养根系,生生站稳了脚跟。
对待这样出类拔萃的官员,只要皇上不想被冠以昏君之名,就得善待之。
这便是皇上如此慷慨地拨钱资助桐州的重要理由。
况且,从眼前情势看来,六弟显然是在单相思。
他大叹一声:“六弟,你这样……怎能得老爷子欢心呢?”
项知节注视着他好心的五哥。
自从太子哥哥离世,东宫之位虚悬日久。
但朝野上下谁不知晓,皇上当前属意的,便是五皇子项知允。
尽管他培养来培养去,养出了这么一只任人搓圆捏扁、不敢有任何主见的惊弓之鸟,但皇上甚是满意。
项知节心知肚明,他正是要从眼前的五哥手里夺走皇储之位。
即使饱受了君王折磨多年,五哥也未必肯放弃那九五之尊的位置。
那金碧辉煌的大位,甚至有可能是五哥唯一的指望和希冀了。
于是,项知节宽慰地抚了抚五哥的肩膀。
“我不需要得他欢心。”他说,“我尽可随心而为,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便是。”
项知允知道,他这六弟虽是美质良材,跟着他那身份高贵的养母,却钟情于黄老之学,只知道烧香酬神,又没有结下一门好亲事、给自己增加助益,如今又添上了断袖的嫌疑,距离那大位简直是渐行渐远。
他叹息一声,无声宽慰地回拍了拍他这六弟的肩膀,不免生出几分明珠蒙尘的惋惜之感,紧绷着的内心却略略松弛了下来。
……
这其中的诸多博弈和官司,项知节并未向乐无涯提及。
他压低了声音,温声道:“老师心念我的病情。我便带我自己来给老师看看。”
第170章 谋事(四)
乐无涯还想再说点什么,眉心一动,先停话不语,引着他一路向内走去。
项知节:“是,先进去罢。外面……”
“人多眼杂”四字还未出口,乐无涯却打断了他,顺手捻了捻他的衣裳厚度:“你啊你,都不知道聪明在哪儿了,外头风凉,穿件单衣就来。你是专程来病给我看的?”
项知节挨了这一顿训,愣了半晌,不由得望着他笑起来。
他向来含蓄内敛,笑起来却是生动明快,乖巧得不可尽言。
乐无涯不知道他的小心思:“看到我这么高兴?”
项知节低下头来,极力模仿小时候温驯少言的模样:“高兴。”
他临出门前,将外袍脱在了客栈,这种小事就不必言说了。
项知节想,反正老师再聪明,也从来不在这种事上聪明。
他需要一个启蒙教师。
乐无涯不知道他在背地里怎么讲自己的坏话,牵着他往里进:“来,我让你更高兴!”
……
牧嘉志一路护送,眼见这二人亲密挽手,并肩而入,方才如释重负。
另一名守门衙役轻声唤道:“牧通判。”
牧嘉志不喜表功露脸,将人护送到衙,便算功成身退,简单吩咐了一句“好好办差”便掉头离开。
“大人,那位是什么人啊?”衙役作出一副好奇模样,压低声音,“模样清俊得很啊。”
牧嘉志:“……”
自己近来是太好性儿了吗?
这帮人竟然敢上头上脸,跑他这里来刺探消息了?
牧嘉志睨了他一眼。
衙役自知失言,顿时悚然,低下头去,不敢多言。
在牧嘉志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眼珠左转右转,显然是在打什么主意。
牧嘉志无声无息地转头离去。
走出十步开外,他静静转过身来,看了一眼那衙役的背影。
那衙役一无觉察,只顾着盘算自己的小心思。
恰在这时,訾永寿自外头办差归来,与牧嘉志打了个照面,他先是愣了一下,继而露出温和微笑。
他们自从分开来后,关系反倒比以前自然许多。
訾永寿不再像以前那般,在他跟前束手束脚、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简而言之,他意外地找回了先前和牧嘉志同窗时的自在感觉——虽仍是尊卑有别,一官一吏,但就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牧嘉志跨前一步,不回头地向后一指:“看准那个人。他太关注闻人知府的动向。”
訾永寿一愣,越过他的肩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眉眼往下一敛:“知道了。”
这对昔日的搭档刚一碰面,就各自分开,各做各事。
无需多言。
……
秋日,衙中的桂花树热热闹闹地开出花来,昨夜下了一场秋雨,添了一遍秋凉,地上更是铺了灿烂的黄金屑,乍一看上去,像是条漂亮柔软的锦缎毯子。
乐无涯正在研究项知节的胸口:“这儿怎会出问题?”
从他鼻腔中扑洒出的热气,落在项知节只穿了一层偏薄外套的胸口。
项知节没有动弹,垂下目光,注视着乐无涯的发冠。
乐无涯问他:“发作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儿?”
项知节想了一想:“跳得很快。喘不过气。”
乐无涯将手掌抵在他的胸口,左手掩住自己的胸口,皱眉倾听了一会儿:“现在这样算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