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费丝毫力气,便轻而易举地得到了那把椅子。
众兄弟都心甘情愿地匍匐在他脚下,山呼万岁。
他对此显然是感到极适意的。
因此,在这等人的心目中,“兄弟”是来衬他的绿叶,是合该俯首称臣的奴仆,唯独不该是骨肉血亲。
他嘴上拿着“忠义孝悌”去要求孩子,然而于他而言,只有“忠”与“孝”最要紧,因这二者于他有利。
余者不过工具,用时方取而已。
因此,项知允揭发项知节指使姜鹤当街夺画时,触动了项铮的利益,叫他失了面子,他才扣了项知允一个“不悌”的大帽子。
然而当项知允当真对项知节“悌”起来,项铮怕是又要嫌他优柔寡断了。
毕竟,骄阳何须顾及萤火,明月哪会在意微尘?
真要如此,岂不是自折了身份?
项知节和项知是,本该是最亲密的双生子的。
但只是因为项铮不喜欢并蒂莲,所以他随手拆了一个出去,并用了几十年的光景,潜移默化地将他们分割成两个世界的人。
在项知是眼里,看到的是什么样的场景呢?
庄贵妃对皇上冷冷淡淡,不曾诞育半个孩子,但贵妃之位几十年不曾动摇分毫。
奚嫔撒娇撒痴,直到今日还在卖力地邀宠讨好,流掉了一个孩子,生育了项知节、项知是一对身体健壮的双胞胎,为大虞带来了祥瑞,到了嫔位,便再无法寸进分毫。
贵妃年俸八百两银子,能指定三道膳房特供菜肴。
嫔的年俸是三百两,一个月只能点上一次特供菜。
项知节被记在贵妃名下,就有了更进一步、问鼎东宫的本钱。
项知是只能守着万贯家财,至多做个富贵闲王。
三分歆羡三分妒,四分血脉相连意,勾兑出了项知是对项知节的复杂情感。
说到底,皇上用的是阳谋,二桃杀三士,不患寡而患不均。
所以,在明面上,项知是的恨意全都冲着项知节去了。
在年岁更替间,他早养成了不呛项知节两句不痛快的毛病。
可乐无涯知道,项知是也是难得的好孩子。
他其实隐约知道,这背后是谁在操弄,是谁在使坏。
但为了去讨厌项知节,他只能去争父皇的那一点点关注,向那明知道是谁的幕后黑手摇尾示好。
所以他总是这样冲动、激愤、阴阳怪气。
他不快乐的。
而那些酸涩的嫉妒、痛恨、羡慕和不平,与那血脉同流的亲情角力不休。
……这么多年来,始终是不分胜负。
项知是最后一点胃口也消失殆尽,起身向外走去。
乐无涯在他背后叫他:“我等你的消息。”
回应他的是一件破空而来的物品。
乐无涯抬手接住,低头一看,是一瓶式样精巧的西洋香水,琉璃瓶身在烛火下虹彩流转。
乐无涯扬声唤道:“多谢啦。”
项知是用一串故意踏出来的凶猛足音予以回复。
送走小七,他在一桌子菜面前缓缓坐下。
小七这道坎,迟早要迈。
择日不如撞日。
至于结果是什么,乐无涯都能接受。
只因他与小七有师生情分,即便小七决定和项知允联手,乐无涯也会小心避开他,叫他尽量少受伤的。
只是,眼下有一件更要紧的事,乐无涯思索良久,仍是想不通。
他用竹筷轻轻敲着桌边,眉头微蹙。
小七的风流仪态,与小六的端肃文秀全然不同。
小七的衣料也是华贵得一如往常。
更遑论他今日还戴了老大一枚东珠耳环,端的是显眼无比,即使背对着他,耳后的环痕亦是清晰可见。
可以说,今日的小七全然没有任何扮作小六的打算。
那么,问题来了。
自己怎会错认了人?
作者有话要说:
是啊,为什么呢
真费解啊.jpg
第263章 内事(一)
出了乐无涯府邸,项知是茫茫然走了许久。
温热的夜风拂过衣袂,始终吹不散他胸中的郁结之意。
他仰头观月。
那轮明月高悬九天,清辉泠泠,却不肯垂怜他分毫。
不仅如此,它还偏要去照那沟渠。
不,不只是照沟渠,它简直是自甘堕落,鬼迷心窍地往那泥潭里跳。
他要俯身去捞、去抢吗?
抑或是……
……
第二日,项知是递了牌子入宫去。
按制,成年皇子原不该与生母过从甚密。
但奚嫔是个例外。
一来,她的家世着实不显,而奚家子弟们在七皇子明里暗里的敲打下,个个安分守己,只埋头经商,绝无涉足朝堂的野望。
这样毫无威胁的外戚,何须计较太多?
二来……
项铮独爱权力,不甚眷爱女色,对后宫中人,向来是无可无不可。
然而奚嫔实在美貌无双。
当年各地官员献美入京,皇上对着那环肥燕瘦、正当花季的美人们毫无兴趣,只顾着比较和挑拣家世。
唯有奚瑛上殿时,皇上目光三度流连于她,最终亲笔圈点她入宫侍奉。
她是那年唯一以民女之身入选的。
这么多年过去,项铮早将她的底细摸得透彻。
她的野心和脑子一概都无,多年下来,唯有美貌无损。
对于这么一个痴憨单纯、满心只装着孩子的嫔御,项铮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她些宽仁和优待。
……
项知是在嘉禾宫中见到奚瑛时,她正在她的私库之中挑挑拣拣。
见他来了,她立即举起两样物件,眼角的笑纹也是美得恰到好处:“快来看看,哪个好?”
项知是从宫女手中接过冰帕,擦了擦额角薄汗:“母亲要送礼?”
“你瞧这净瓶,暗刻的莲花纹有多精巧?还有这枚舍利子——”
她卡壳了片刻:“……呃,是哪位高僧的来着……?哎呀,算了,不记得。你看这金灿灿的,像不像朵莲花?打个璎珞坠子多漂亮!”
“……送给谁?”
“庄贵妃娘娘呀。她的生辰说话儿就到了。”
项知是将帕子掷回银盘中:“净瓶还行,舍利子就免了吧。那位信道。您送她一块佛教的骨头算怎么回事?”
“咦?是吗?”奚瑛犹豫道,“那不是正好吗,我送一块骨头过去,让她砸着解解气?”
项知是:“……”
见项知是坚决摇头,奚瑛只好依依不舍地放下了那枚色泽绚丽的舍利子,转而打量起净瓶来:“素净了点吧。”
“是素净了。”
项知是的审美是奚瑛自幼培育起来的,与她在这一点上倒是英雄所见略同:“……不过无妨。那位娘娘,您是送她一块绣残了的帕子,还是送她座金山,她眉毛都不会动一下的。”
奚瑛想了一想,似乎是被勾起了什么久远的回忆,深有同感地一点头:“倒也是。”
说着,她把那两样东西放下,又卖力地挑选起其他的好物件来。
项知是很不高兴:“您还挑!你儿子要吃西瓜!”
“哎呀,你吃去,早给你切好了。”奚瑛抬头看他一眼,“殿里又凉快,非陪着我干什么?快去,快去!”
项知是不甘不愿道:“我有事问您!”
这一句话,就把奚瑛招回了殿里去。
一入明屋,看清案上摆着的一碟色作金黄、式样精美的小点心后,项知是的额角微微一跳。
奚瑛热络地把他拉到桌前,带了三分讨好意味地道:“你爱吃的小酥饼,母亲特意向膳房点的!”
项知是:“……”
他的脸倏地沉了下来。
奚瑛虽然不明就里,但她还是挺会察言观色,小心道:“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