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氏女之事,不过是他拿来发作的筏子。
他猜中了皇上一时的心思,但他也有没能想到的事。
其一,皇上对戚氏女的厚待,堪称令人瞠目。
他亲口断她不仅无罪,反倒有功,赐她牌坊一座,收为义女,封为孝淑郡主。
用皇上的话来说,至孝之人,当以为天下表率,以天下养之。
其二,他没想到,下次再见到戚氏女,会是在自己的喜堂上。
皇上金口玉言,将戚氏女许配于他。
当年,他二十一岁,是继黄子英后最受皇上宠爱的青年俊才,被皇上赐与郡主成婚,恩宠一时,无人可比。
如今,他二十五岁,是边陲县丞小官,再世为人,没什么大的念想,就想从戚家姐姐身上敲点种茶花的独门方子。
他从戚氏女派来的姑子那里旁敲侧击,打听到了不少消息。
戚姐从自己死后,被贬为县主,仍回桐庐居住。
她与当地新县令的夫人打好了关系,借靠着和名门夫人们打好的关系网,做起了丝绸生意。
她不会养蚕缫丝,织布的技术更是烂得可以,给乐无涯衣服打补丁的手艺堪称惨不忍睹。
但亏得乐无涯那几年教她读书,叫她懂了些人情世故,再加上她本身办事斩截利落,她在丝绸上发了一笔大财,现而今,已是远近闻名的女商。
至于养花,倒成了她的日常消遣。
乐无涯闻言,大喜过望。
这口软饭,他吃定了!
第34章 邪祟(一)
戚红妆派来打探消息的姑子和车夫果真是兄妹,都姓郭。
乐无涯一口一个郭姐姐郭大哥,很是亲昵,把兄妹二人捧月亮似的直哄进了衙门。
衙役们都看晕了头,不禁掉头去问闻人约:“这是太爷他丈母娘和丈人爹?”
闻人约迷糊地摇了摇头,跟了上去。
随后,他便见识到了乐无涯的另一面。
乐无涯甜起来颇有一套手段,眼里放光,手里有活,伶俐地把二人张罗到暖阁坐下,热茶、点心、擦脸擦手用的手巾把儿,纷纷安排人呈上,一应俱全,周到无比。
郭大哥为人憨厚,未被官员如此厚待过,没了主意,只一味地搓着手点头微笑。
郭姑子勉强抵住了这一波热情,快人快语道:“太爷,我兄妹两个此来,本是来探看状况的。事若成,皆大欢喜;事若不成,也请太爷勿要见怪。”
乐无涯乖乖地一点头:“好说。”
他尺度拿捏得极好,态度绝不算纡尊谄媚,可浑身上下就透着一股讨喜劲儿。
郭姑子向来偏冷的面容柔和了许多。
她问:“太爷,请您实言。桐庐与南亭路途遥遥,您为何舍近而求远,要同县主合作成事?”
为何?
当然是因为软饭好吃易克化了。
只是话不能这样说。
乐无涯沉一沉气,看向郭姑子,诚恳道:“好,您直来直往,本县便就不拘束什么了。”
“小县财微力薄,可用耕地甚少。现有二百亩山地,一来土地砂性大,许多作物不便种植,二来即使勉强种了,仍不能满足一县口粮所需。因此,本县想着,南亭垦田一事,不能贪多,只可求精。”
“南亭倚河而建,有地利之便,借通商以富民,方为良策。”
郭姑子暗暗点头。
县主手下有一干女使,只有在她办的女学中学得诗书、修得本领,才能出外办事。
她有些见识,知道乐无涯这话没错。
乐无涯坦诚相询:“本县是商贾之家出身,知道想让东西打开销路,便非要合上买主心意不可。敢问郭姐姐,若你是高洁雅士,想要购入几株茶花,是会去一家颇受文人推崇的花市采买,还是到边陲小县的一座荒山来寻?”
郭姑子不答,但心中已有定数。
乐无涯道:“文人君子,最爱以花草自比,茶花品性高洁,向来为其所好,因而身价不菲。本县若只闷头种花,就算种出十八学士那种绝世名品,无人问津,亦是不美。但与县主合作,便另当别论了。”
郭姑子听懂了他的意思:“闻人县令是要在这茶花上,借县主之名打响名号?”
“正是。”乐无涯一点头,“县主素有侠名,孝感天地,四海皆知。这茶花若是有县主名气庇佑,便算是插上凤凰羽了。这样一来,县主家传技艺不致失传,不辜负县主才名。万一种得不好,本县愿赌服输,一应花销由本县承担,绝不会让县主蒙受半分损失;若是托县主之福,培得良种,有所收获,本县必不会在银钱上有所亏待,且县主可用其名冠此花,让县主芳名永传后世。”
乐无涯讲分利弊、论说收益,将一席话讲得无比漂亮。
郭大哥心软,早被说动,眼巴巴地瞧着妹妹。
郭姑子对这一计划也颇为赞许,但她拿定姿态,绝不忘此行目的:“太爷,郭氏晓得了。请您带我们去看看那山,等我回去一一禀告县主,再作计议,可否?”
乐无涯自是无有不可的:“好。这就去?”
郭家兄妹甚是爽利,说去便去。
乐无涯叫闻人约留下整理文书,自己带他们去了荒山。
兄妹二人勘察水土,采集土样,封存得当后,便要立时回转桐庐。
乐无涯挽留:“吃顿便饭,再上车马吧?”
郭姑子笑道:“不了。您的事儿早早办妥,将来在一起吃便饭的机会多的是。”
她既然这么痛快,乐无涯便不强行挽留了。
下山路上,郭姑子以闲聊口吻,再次发问:“您想要将花种成茶花里的头一份,最好不要引进已有品种。采用接花之术、创出新的品种,方为上策。县主平时爱好此道,自己接出过几种还不错的花。敢问太爷,您最爱哪几种茶花?我好回去禀告。”
乐无涯先前做过功课,答说:“玉带紫袍、朱砂紫袍,这两样意头好,都有加官进爵、平步青云之意,是官宦人家最爱。……牡丹茶和玉墀红,花型好看,接在一起,想来不差。”
末了,他又谦虚道:“本县临阵磨枪,只晓得些皮毛罢了,最终如何,还是由县主决断便是。”
“巧了。”郭姑子道。
乐无涯虚心请教:“如何巧?”
郭姑子:“您择的这几种,都是赤色花朵。”
乐无涯步履一顿。
“按闻人县令先前之言,是打算以县主之名命名这茶花……”
郭姑子望着乐无涯的侧影:“敢问闻人县令,是知道县主名讳中有一‘红’字吗?”
是,按理说,他不该知道县主芳名的。
乐无涯哀叹一声。
……大意了。
早该想到,戚姐调·教出的人,起码得是半个人精。
乐无涯返过身来,笑道:“真这般巧么?本县想着,县主性烈如火,配红色才相宜。没想到歪打正着,就这么碰上了。”
郭姑子细看他的神情,没看出什么端倪来,便颔首应道:“是,确实是巧。”
经过这半日商议踏勘,已是酉时时分。
天边晚霞仿佛着了火一般,烈烈地烧红了世界。
乐无涯盯着那残阳,盯得有些眼花,仿佛是回到了前世新婚,自己盯着那一对龙凤喜烛,盯得眼睛直发酸的时候。
喜烛乃皇上亲赐,雕琢得无比精致。
一想到它燃到天明,就会化为一片狼藉的烛泪,乐无涯颇觉没趣。
开头绚烂美丽,结尾却潦草不堪,乐无涯感觉自己像是被这蜡烛指着鼻子骂了。
人说洞房花烛夜,与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皆为人生快事。
但在乐无涯看来,这三样没一样能叫他欢喜的。
自从重伤之后,乐无涯便不怎么去想自己的未来了。
谁料他不去想,皇上倒是替他打算得好,把自己的新义女许他为妻。
黄金铺地,红妆十里,良田千顷,皇上对这二人的厚爱,可谓是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