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的人群刹那间噤了声,连奏哀乐的乐队也止了。
冯俊拉住马的缰绳急忙从队头冲到此处,怒气冲冲喊道:“愣着干嘛?还不快抬起来!”
抬棺的四人迅速将棺材重新抬上肩,有一只手臂垂出了棺外,随着他们的动作摇摆,调皮般招手。冯俊把手臂摆回了棺内,将楠木棺门盖了回去。
除去路上的这一点点小插曲,整体仪式十分顺利,封棺下葬了。冯俊亲埋的土。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居然落了泪。
也不知是悔恨自己失手还是痛惜失去了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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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从守在门前,听见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细碎响动,转身轻轻敲门。
“主子,你醒了?是否要洗漱?”
里头安静片刻,传出一声应答,“你进来吧。”
侍从推开门,毫不意外瞧见屋内人已经双脚踩进鞋履里端坐在床边,听见推门,抬眼望过来,等着人去。
洗漱什么的只需要侍从端水去就行,元汀自己会用帕子洗脸。侍从要动手的是给主子梳发。
“大人今儿个想要什么样式的?”侍从用木梳轻柔地从头梳到尾,手里白金色的长发绸缎般丝滑。
“你看着来吧。”元汀困倦地耷拉着眼。
假死脱身后他就住在叶川的王府,每日侍从伺候精心服侍,按理说应该是舒坦得很,但是他就是浑身抬不起劲,要不是日上三竿侍从前来敲门,他还没醒。
咚咚咚。
有人敲了敲门。
元汀侧头看过去,看清来人后微不可见地撇撇嘴。
“殿下。”
叶川脸上带笑,倚在门框边,很是精神的样子,“元大人,我在饭厅没等到你,就擅自过来瞧瞧是不是哪里出事了。”
“原来只是睡晚了,真叫我虚惊一场。”
元汀眯起眼,忽地有些后悔怎么没要求住到别的院子里,现在的住所离叶川太近了,最起码要叫这个在快入冬还只穿一身薄衣的王爷在路上冻得流鼻涕才算好,这样在这人开口讽刺的时候他就可以善良地递上一条手帕。
叶川坦诚得叫人生疑,不仅带元汀参观了自己的所有隐秘的驻扎地,还介绍了自己的几位隐在灰色处的手下。
元汀捧着小乞丐端来的茶水发愣,叶川跨坐在木椅上跟在自己家似的,指着小乞丐要他去给自己端上最好的零食上供。
眼见那小孩犹豫一会瞥了元汀一眼,真的要跑出去拿,元汀放下缺了口了茶杯一把拉过小孩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
站起来和元汀坐着一般高的小孩还不高兴了,抿着唇嘀咕:“你别以为我吃不起用不起好东西……”
元汀笑了声,摸了摸他的脑袋,“你觉得我来只是为了吃你的好东西?”
小乞丐红着脸不说话了。
叶川变了脸,坐直身垂眼冷笑一瞬,道:“表情不错,要是长相讨巧点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个可怜的父母双亡的小娃娃,对元大人这种心地善良的富家子弟格外有效呢。干脆把人带回府里好好教导如何?元大人亲自负责练字教书好了。”
“……”
叶川顿了顿,表情宕机片刻,垂下头,嗓音低沉,“……元大人心地善良不是坏事。是我失言了。如今风声紧张,就算是我的地盘,元大人也需要警惕,一切都以元大人的安全为上。”
元汀:“……好的。是我没考虑到。”
叶川沉默一瞬,“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
元汀垂头扣自己的手指,“嗯,我知道的。”
“……”叶川抬起手挠挠头,“哎呀搞这么尴尬哈哈,来狗剩,拿钱袋去买点好吃的来,买多点,快去快回哈。元大人肯定饿了。”
元汀还是垂头,只留给叶川一个白金色的毛茸茸脑袋。
“一个时辰前我们才用过午餐。”
“……真的不饿吗?”叶川表情认真。
“……”元汀叹了口气,“买点糕点来?”
叶川立即起身,“我去买,狗剩陪你,门外有侍卫不用担心。”
冯晓才出门就想砸墙,操他大爷的,一个两个平时挤都没机会让他出来冒个头,现在把人惹生气了就把他推出来了,真是没担当。
特别那个宋永,最不会讲话,怪不得元军师和他做了那么多年同窗还只是普通好友。元军师和他冯晓相处短短几月,可是就已经一起喝酒聊天畅谈理想了。
他说他这辈子最想要做的事就是当大官、赚一兜子钱,睡觉都睡钱堆里。
元军师比他喝的少,看他发酒疯口无遮拦捂着嘴偷笑。
大漠的夜晚星子比京城多得多,像是冯晓儿时抓鱼的那条河里的石子一样多,他们围坐在升起的火焰旁休息。叶衡去巡查队伍了,冯俊去处理俘虏,叶衡怕元汀无聊,要冯晓陪着元汀,哄青年高兴就行。
元军师总是安安静静的,话不多也不怎么生气,不过还挺爱笑。冯晓没架子,既然他的任务是哄元军师高兴,那他就绞尽脑汁想笑话给元军师听。他讲的笑话也都是些烂大街的,毕竟他是个粗人,不懂啥风趣。
元军师很给面子地笑,他表现越夸张,青年笑得越漂亮,眼尾的长睫都挂上愉悦的泪点,被葱白的指头擦掉。
“冯晓你这人怎么这样有意思哈哈哈。”青年学着军中打招呼的方式用力地拍着冯晓的肩,伴随着清朗的笑音夸男人性格好。
冯晓那一瞬间汗毛都竖起来了,搞不清楚原因,他就觉得此刻拍在肩膀上的这只手比刀剑还可怕,吓人到他头脑冲血,脸上的神情都呆滞住。
眼见元军师笑意里带了点疑惑,他猛地回神,连忙灌了自己几口烈酒,刺激得龇牙咧嘴,道:“那军师等到我们打进皇宫,将军坐了皇位,你想做什么?你必然是一等一的大功臣,功名肯定比我和冯俊要高!”
元军师眯起眼睛思索片刻,道:“我可能,会要他封我个丞相首辅当吧。”
冯晓摆手,伸出手指一点一点,“哎呀不是说官位,是你,你想要做什么。像我的愿望想要睡在钱堆里,你呢?”
元军师酒意被火烤得有点上头,脸上浮现出薄粉,很是纠结地思考好久,“我?……我睡在哪里……?”
冯晓本来想说重点不是睡在哪,而是他的愿望是什么。但是脑子里糊成一坨,突然想,万一军师的愿望也是想要睡在钱堆里呢。
“我可能……会和叶衡睡在一起吧。”元汀揪着自己的袖子,眯着眼睛微笑,“我睡在里面,他睡在外面。”
“等到我们功成名就了,就不需要睡一间房一张床了。”冯晓艰难地胡言乱语道:“你当然可以有一处自己的府邸,比你姑母家还大,自己一个人住在那里,或者把你的父母姑母小厮都叫来一起住,大家住在一起热热闹闹的。空闲时间不用上朝,你就可以找我们来聚聚,喝点酒唱唱歌,我不会写诗,但是你可以写诗,我就把你的诗送去印刷成册,发给学子让他们好好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才华横溢,把你的诗文编进考题里,科举第一道题就写:元首辅曾言某某某,默写后半段。叶衡那个时候就当皇帝了,皇帝很忙的,他肯定没时间和我们聚,更不会和你睡在一起……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元汀睁大眼睛看他,冯晓忽地发现火光下青年的瞳孔好似透明,倒映出一个清清楚楚的自己。一个紧张得满头是汗说话颠三倒四赤脸粗脖的男人。
“可是……如果我不和叶衡一起睡,那我……”元汀被他说的话搞昏了头,揪袖子的手也顿住了,一时难以反应过来,紧锁着眉头,透出一股十几岁的孩子气,“叶衡会很忙,什么事比我忙……”
冯晓一把握住他的肩膀,和他面对面,认真道:“你可以自己睡。”
“我自己睡?不要。”元汀毫不犹豫地摇头。
“为什么?”冯晓急了,“自己睡多自在啊,想怎么滚就怎么滚,想怎么睡就怎么睡,自己霸占一张大床,哪里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