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恹应声,朝后一仰,靠着车壁:“你是第一个愿意让我靠着睡觉的人。”
顾筠诧异看他。
朝恹道:“怎么,不相信?”
顾筠呃了一声,燕召告知了他,朝恹的身世,故而对方这番话,他是半信半疑的。其他人对他不好,淑妃也是如此吗?
但是对方问出这话,他的回答就不该是相信,而是安慰。顾筠心思细腻地认识到这个问题,他小心组织着措辞。
但朝恹不给他组织措辞的机会,似乎陷入回忆,接着说道:
“我的亲娘原是行宫宫女,没有背景,亦无双亲,皇帝看上她后,将她封为美人,不久后,她怀上了我,因为身体不好,生下我后,一场风寒,去了。
“皇后受我亲娘之托,收养了我,为了让我做前太子的助力,严格要求我。彼时,战败被俘的皇帝回国,误会前太子不管他的死活,针对前太子,皇后自顾不暇,加之我出生之时,正是皇帝被俘之时,皇帝看不惯我,她便将我送往我娘以前所在的行宫。
“我就在行宫生活了。
“后来,淑妃撞见我受欺负,出于怜悯收养了我,她以为我是极好的孩子,但我不是,我只是知道如果暴露,将会被她抛下,善于伪装而已。
“她那次撞见我受欺负是我故意的,因为我觉得我就应该风风光光地站在所有人面前。
“我们的母子关系极其脆弱,不过现在好了一些,因为我们结为了同盟。她有所求,我有所求,我们互相帮忙。
“中途,淑妃家中遭难,我被送到太后那里抚养,太后并不喜欢我,她认为我确实会给大宣带来不幸。”
朝恹耸了一下肩,带着自嘲的意味:“所以皇帝说要修登仙楼时,我一点也不意外。”
“您……”顾筠顿住了,喉间艰涩。
朝恹扭头,直勾勾看着他。
顾筠被他看得心慌,道:“怎么了?”
朝恹捏住了他的衣袖,压低了声音,显得很是期待:“阿筠,你永远不会丢下我,对吗?”
顾筠将视线移至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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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内城停下,朝恹恢复如常,下了马车,将骑驴之人和驴一并带走了。
顾筠托着下巴,想着对方方才的话,想了片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抖了一下,随后身体像被强行灌满了水,连神经末梢都变得又松又软。
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朝恹这人……什么丟下不丢下?他这么缺爱?虽然没有亲人,皇帝在顾筠看来就是死了,但他有一批忠于他的人,被这样多的人包围,为什么还要缺爱?身份……是了,他的身份,出身皇家就注定他不可能获得纯粹的情感。
大家忠于他,却也惧怕他,这是一道不可跨越的沟壑。
顾筠自己也是如此。
这种情况之下,朝恹需要的不是他,应该是心理医生。这是出现了一些不健康的人格特性。
挺可怜。
顾筠想了想,觉得自己一样挺可怜,他见不着亲人了。
不对,他还有许景舟呢,他们胜似亲人。他跟朝恹比什么惨?顾筠心想:搁他妈知道了,非得问问他是不是脑子坏了。
顾筠撑着下巴,缓缓地,陷入沉默。他清晰感知到自己在为掌控他人生杀大权的上位者感到难受,心脏沉甸甸。
这种情况让他觉得太可怕了。
情感方面,他确实获得比朝恹更多,更好,可是从目前处境来说,他远远不及对方。为什么要对对方产生心疼?
众所周知,心疼一个上位者,很有可能被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他甚至怀疑对方是故意说出那样一番话,为的是叫他对自己产生情感,好将他绑在身边,为自己做事。
又能得到美人,又能得到技术,为何不这样做?这样做又不有损德行,只是贪心了一点。
狡猾的狗东西。
幸好他是男的,脑子还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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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恹觉得耳朵不太舒服,伸手一摸,有些烫。民间说法,这是背后有人骂他。
朝恹曲指捻了捻,朝东宫方向看去,牵起嘴角,扯出一个不明显的笑容。
“郎君?”李澜道。
朝恹敛了情绪,转过一个街角,来到孟府,登门造访。
孟丞相处理完了事务,正要歇下,得知朝恹到来,穿戴整齐,接待朝恹。
朝恹没有兴趣折腾一个老人家,笑道:“我是来找三郎的,我带了东西给他。孟相公明日还有要务,不必管我,歇着吧。”三推三请,孟丞相方才应下。
孟旐大哥孟纪早早派人去喊孟旐,对方现在还在东宫。
“劳烦殿下等上一会。”
朝恹道:“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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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筠骂了朝恹一通,马车便到了文华门。他下了马车,进入东宫这片建筑群,绕着众人,向着春和殿偏殿去。
诌四和周玮身份所在,送他到了皇城,就离开了。
现在他的身边有着两个朝恹的近卫。
他正想着睡个懒觉,一觉睡到明天中午,路过花园,却与孟旐不期而遇。
孟旐来到东宫,左等右等,没见着太子,明明太子已经出了皇帝所在的西苑。
他询问内侍以及属官,个个表示不知太子去了何处,请他耐心等候。
太子这是在躲他?
孟旐心烦意乱,起身告辞,未免其他人看出他此刻的心情,他让内侍带他走无人的小路,离开东宫。
众所周知,太子与孟旐关系不错,故而内侍应下了。
谁料……
内侍也是知道内情的人,见状,反应极快,笑着说道:“娘娘,宫外可好玩?”
顾筠滞了一瞬,脑袋转得很快,跟上了对方的节奏,轻轻点头,道:“好玩。我还买了一些好玩的东西。明天派人拿回来,分给大家,大家也开心开心。”
内侍笑着道谢和恭维。
顾筠随即看向孟旐,笑道:“孟少卿,又见面了。”
孟旐已经将顾筠打量一圈,对方此刻穿着内侍衣服,气色和身体瞧着比从前好了许多。
他轻轻道:“顾次妃,宫外比较乱,还是少出去为妙。”
含珠长公主之前误会顾筠离开东宫一事,经此一遭,他也不觉得是误会了。
含珠长公主误会之事,耳目聪慧者皆有所闻,毕竟后续含珠长公主闹到陛下面前去了。
不过他不认为顾筠是私自出宫,内侍都知道顾筠出宫了,那肯定是太子许可的。太子对顾筠的宠爱,整个京城,无人不知。
顾筠道:“多谢孟少卿提醒,我知晓了。”
孟旐不再多说什么,轻轻点头,转身离开。
顾筠见状,匆匆回了春和殿偏殿,好在这次没有遇到什么人。
顾筠让近卫下去,跟张掌设打了一个招呼,坐着休息一会,抱着衣服,前去沐浴。一切作罢,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他梦到朝恹变成一只边牧,他刚摸上狗头,正要对对方说,还债啊还债。
对方眼珠子贼溜溜一转,变成一条黑白相间的大蛇,阴森森缠了上来,说他要丢下他,他很生气,要吞了他。
顾筠吓得连滚带爬,就差哭了:“我没有想要丢下你!!!!!”
“你一点都不心疼我,还说不是想要丢下我?”
“我心疼,我超心疼!我只是觉得上位者薄情,不敢心疼!”
“撒谎!”
“我没有撒谎!”
“你有!”
“没有!”
一通毫无营养的对话之后,顾筠惊醒了,张掌设掌着灯来,关切询问他是不是做了噩梦。
顾筠双眼发直道:“那不是噩梦,那是我预感到的糟糕的未来。”
张掌设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端了水来,道:“您喝点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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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头,孟旐离开东宫之后,越发心烦意乱。
两侧额角突突直跳,他在马车里面,换了几个坐姿,撩开车帘,看着满地水痕的内城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