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望渡缓缓抬起头,良久,他轻声道:“卑职无话可说。”
“放肆!”谢英看着对方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总觉得那抹笑的背后藏着很多他看不懂的情绪,像是怀念、轻蔑、也像夹杂着淡淡的惋惜和失望,复杂到难以辨清。
这样的目光让他暴怒异常,也让他心里愈发没底,甚至隐隐还有一丝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慌张。
疾言厉色地骂出那两个字后,江望渡没如往常一样叩头认罪,而是依然安安静静地抬头看着他。
谢英被这样的眼神看得下意识躲开视线,但转念又觉得落了下风,张口斥道:“搞砸一切的人难道不是你?若不是你在本宫面前发誓,说能让钟昭为我所用,孔尚书何至于让宁王的人抓个正着,被当廷参奏,现在全家性命不保?”
“那是他该死。”孔玉璇已经搬出东宫,屋内除了他们二人之外就只有宋欢,江望渡脸上仅有的笑容也消失不见,语气也跟着变得重了一些,“殿下可知私掘金矿是多大的罪,西南洪水泛滥,百姓流离失所时,孔世镜在做什么?”
他紧紧地盯着谢英的面容,自问自答道:“他为了一己私欲隐瞒不报,还在几年之后,胆大包天到趁着殿下大婚的时候,派下属去西南冶炼金条,充入东宫私库。殿下可知您是大梁的太子,那些死在西南的人也是您的子民。”
就连钟昭,就连钟昭这么个端王派系的人,在身陷诏狱的时候,还知道通过他走谢英的路子,把被窦颜伯所害的齐炳坤保下来。
话到此处,江望渡停顿许久,随后才道:“就算没有钟昭,也没有端王、宁王,卑职若事先知道此事,也绝对不会帮他隐瞒。”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谢英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从桌上抄起一个什么东西掷向江望渡,“孔尚书没贪朝廷的一分钱,在出这件事情之前,上至文武百官,下至黎民百姓,谁不说他事事亲力亲为,是个爱国爱民的好官?”
坐在上面的人在情急之下,没留意自己扔下来的是什么,但江望渡却将那方沉重的砚台看得很清楚。他闭了闭眼睛没有躲,砚台擦着他的眉骨向后砸去,顷刻间就豁开了一道狭长的口子,血流如注。
宋欢捂着嘴巴惊呼一声,连忙去拽谢英的胳膊:“殿下,流血了,您快看江大人他……”
谢英同样吃了一惊,袖中的手攥成拳头,面色却黑得像是能滴出墨来,一把将宋欢推了个趔趄:“拉拉扯扯成何体统,他变成现在这样是他活该,滚出去。”
“可是江大人……”宋欢猝不及防,被这一下推得眼中顿时涌出了泪水,但是站稳之后犹不死心,往前走了几步还想再劝。
“才人安心。”书房内谢英大口喘粗气的声音极其明显,任谁都能看出他亦没有平静到哪里去。江望渡看着宋欢的背影,摇了摇头道:“卑职没事,皮肉之伤而已。”
宋欢不为所动,回头看了一眼他头上的血,胆战心惊地回过头,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对谢英道:“妾去让哥哥请张太医。”
说完,她甚至没等对方应允,提起裙子就转身跑了出去。
伴随着开门又关门的声音在书房中响起,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谢英捯了一口气,正欲再发作,江望渡却一手撑地,径自从地上站了起来。
谢英的眼睛不由得睁大些许,因为实在太过错愕,一时间都没顾上愤怒:“你……”
“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江望渡没有去管眉骨上的伤,任由上面的血顺着脸颊一路流到下巴上,声音带着一股自嘲之意。
他垂下眼,有那么一刹那感觉自己面前闪过了很多幅景象,有七岁时伤痕累累躺在崖底,绝望地想着自己大概是活不下去了,但最后被谢英亲自带人救回去时的感激;也有谢英突然受封太子,激动又惶恐地站在他面前,对他说:“轻舟,我不知道要怎么做这个太子,更不了解未来的岳丈是怎样的人,孔家的大小姐会喜欢我吗?”
但那些画面几经变换,最终定格在永元三十二年的某个夜晚,谢英坐在太师椅里,面前是被绑住手脚的一家三口,他跪在地上拼命磕头,说自己有办法让那妇人闭上嘴,也有办法让她的丈夫和女儿闭嘴,可依然不能阻止项远山和项青峰走上前去,将火油浇到他们身上。
谢英把玩着一个火折子,似笑又似叹地道:“你说你已经把那个不知好歹的小子推下了山崖,但谁都找不到他的尸首;你说不用灭口也可以让此事悄无声息地过去,但他娘瘫在病榻上几年起不来身,宁可爬着都要去顺天府报儿子失踪……轻舟,你让我怎么信你?”
时移世易,前世的不幸在今生已经有所弥补,但是那一场火最终还是放了出去,没放在钟家小院,而是放在了人更多的贡院。
江望渡道:“我现在明白了,当时照顾陛下不是单纯出于孝心,孔世镜会忽然寻找凤凰金钗,鬼迷心窍到去联络什么江洋大盗,多半也是受了您的暗示。”
“这位孔尚书开采的金矿难道不在大梁的土地上?他消耗的人力物力难道不是朝廷的损失?他躺在金山上享乐的时候,有多少人因为矿难尸骨无存?太子妃得知这件事后尚且试图阻止,可您却告诉我,他没有动朝廷的一分钱?”
江望渡双目猩红,声音却愈发轻起来:“殿下,其实您不是变成这样,您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只是从前我不认识您罢了。”
第81章 人心
江望渡的指控不可谓不严重, 话落以后,谢英用力咬紧了牙关。
许久后,他忽然低笑一声:“没错, 就是你说的那样。”
“我好好一个皇子, 比最忠心的奴才还尽责地伺候父皇起居,自然不是因为我对他的感情多深。”永元帝杀了他母亲一家,对他一直以来都是不闻不问的状态,谢英觉得自己若能对这样的父亲真心相待,那才真是脑子有毛病。
至于凤凰金钗,去年皇帝刚刚答应, 要将谢英的母妃以德妃之礼重新下葬,没过多长时间谢衍请诸皇子过府,就带着点小得意地说自己给皇后寻了一支前朝的钗子, 想要让其作为皇后的生辰贺礼,风风光光地在寿宴上送出去。
话到此处, 谢英忽然疾步向前走去, 直视江望渡的眼睛, 脸上有了几分狰狞之色,一字一句道:“皇后,皇后……当年我母妃被草席卷着丢出去,下令的正是这个贱人,事后父皇为表安抚,没几天你就进了宫。那时你虽小, 也不该一点印象都没有,江望渡,你来告诉我,如果换作你是我, 你会眼看着那东西被送到皇后手上吗?”
大约是头上的血流得太多,江望渡此时面上的血色尽数褪去,但是这样的话他已经听过太多次,现如今已经不会被轻易打动,只出声说道:“晋王不是有意的。”
“我当然知道他并非有意!谢衍那时才十四岁,府里的太监在他眼皮底下勾搭我,上赶着要来给我当娈宠,他他娘的还对我说兄长喜欢就带走吧!”谢英听到他的话突然低吼一声,在桌前的空地走来走去,模样看上去像是在极力压抑自己喷涌而出的恶意。
可惜最后他还是没能控制住,重新回到对方面前,阴冷地笑了一声问道,“但你难道不觉得,他越是这样天真烂漫就越可恨?!”
江望渡微微垂下眼睛。
谢英说的太监是宋喜,当时宋欢已经在东宫混得如鱼得水,但哥哥却在晋王府无人问津,做的也不过是最外围的活,谁都能欺负两下,想到谢英荤男女不忌,就试探着跟他说了说宋喜这号人。
谢英对此并无什么特别反应,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还是那次去晋王府,宋喜找机会主动过来献殷勤,才让他来了几分兴趣。
后来谢英提出要带人走,满以为谢衍起码会有些不高兴,谁知对方只是沉思着想了想宋喜是谁,最后还是没想起来,对他笑道:“奴才而已,随兄长高兴便好。”
在德妃入殓这件事上,皇后跟皇帝都是在谢英心里捅刀子的人,偏偏他们的儿子被教得活泼单纯,尽管皇后本人一度在皇帝病危时为他做点什么,可谢衍看起来确实毫无党争意识,直至今天都能抱着每个皇子的胳膊撒娇喊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