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非要给自己找罪受?”钟昭打断他的话,“这三年你的辛劳陛下看在眼里,我回京后他不止一次地说,如今不是太平盛世,有能力的小将要趁早提起来;若你真能在没有镇国公帮助的情况下把玉松打退,他会考虑给你封侯。”
还没有明旨的事情,钟昭本不愿意说,而且不到三十岁封侯太过罕见,皇帝上次说已是一年前,他不确定对方现在是否还如此想。
但江望渡今天话说到这份上,他也顾不上了:“即便是最末的三等侯,也有属于自己的封地,可直接上朝参与朝事,你不知道?”
“……”江望渡眼神复杂,随后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钟昭闻言闭了闭眼,又逼着自己将语调放缓,“贡院走水案的事,陛下心里明镜一般,你忽然空口控告沈观,他不可能毫无怀疑,也清楚你没得选;只要你别自首,这把火就不会烧到你身上,而且……”
他深深地望着江望渡,良久后长出口气:“而且窦颜伯出事后,内阁也动荡了好一阵子,陛下给江望川加了个礼部尚书的虚衔;如果你得以封侯,便不再比他差什么,亦不会有人叫你小江大人。”
江望渡的表情起初没什么波动,但是随着钟昭最后一句话落下,眼神还是微微闪烁了一下。
他抓住这一变化,问道:“这样有什么不好吗?”
“当然很好。”江望渡垂下眼,声音慢了下来,“但灼与,你先听我说,我做这一切并非没有条件,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别说有条件,即便没有条件,钟昭都不支持他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但见他一副心意已决的样子,还是问了一句:“什么?”
“等太子倒了,宁王就会被放出来,你也该清楚这一点。”江望渡双手从外面包裹住钟昭的右手,“陛下未必会治太子死罪,但是依宁王的性格,绝不会放过他。可两方只是政敌,并非你死我活的仇敌,如果他死在路上,宁王说不定也要受到惩处,对谁都是无益的。”
“你的是意思是,要我说服宁王别杀他?”昔年谢停养的那批人大半死在江望渡手下,这笔帐必然也要算到谢英头上,钟昭笑了一声,眼前仿佛又燃起了冲天火焰,那火里一半是前世他的父母亲人,一半是今生贡院的那些举子。
他挣开江望渡的手起身,将衣服披到自己身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带着些许吻痕的纤长脖颈。
说来说去,这人大抵还是念着些旧情,希望谢英能活下去。
“你如果这么急着想找死,跟我没有关系,随便。”他不打算再劝,语气微冷,“但宁王是什么人,你也应该明白,端王都拉不住他,我说又能有什么用处。”
“至于太子——”钟昭说到这里嗤了一声,张开右手掌心露出那道烧出来的疤,声音凉飕飕的,“纵使宁王不出马,我尚且可能落井下石,遑论保他一命?”
话落,钟昭径自转身往外走,没有了江望渡说下去的心思,也不准备继续留宿。
他走时心中仍有三分火,关门的声音稍有些大,睡在隔壁的孙复被吵醒,迷迷糊糊地走了进来。
“公子,钟大人怎么……”
话到一半,孙复忽然发现江望渡表情不对,浑身猛地激灵一下,上前问,“你们又吵架了?”
“没有,只是发现这么多年,他还是忘不掉。”江望渡缓缓松开紧握的手,低声笑道,“不过也确实是我异想天开,谁能忘掉?”
——
五日之后,秦谅回京述职,又三日,江望渡在皇帝特许他在文武百官见证下上朝受赏的当天,在所有人面前重提贡院走水案,并且把自己当时和谢英的对话,近乎完完整整地复述了一遍。
秦谅早在回来的第一天,就已经找孟寒云重新画押按了手印,听到这话立刻跪地跟上,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也讲了出来。
江望渡来这么一手,事先明显没跟谢英说,他原本还笑呵呵站在一旁等着听皇帝如何封赏对方,闻言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不可置信地看过去,根本说不出话。
户部尚书何归帆瞟了两眼直接从龙椅上站起来的皇帝,捏着手里弹劾谢英在府里行厌胜之术的折子,微微侧身瞧了钟昭一眼。
钟昭把视线从挺直脊背跪在正中间的江望渡身上收回,随后转向何归帆,很轻地摇了摇头。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田地,皇帝必然会派锦衣卫去东宫彻查,那些巫咒之类的东西根本藏不住,他们说与不说意义不大了。
果不其然,时隔几年,皇帝再次动了雷霆之怒,诏命三司会审,锦衣卫先行一步搜查东宫,并且将江望渡拖出去杖责四十。
同天,被砌了三年高墙的宁王府终于解封,不过他的亲王位倒是没立刻回来,仍是个郡王。
后面的一切都非常顺利,三司何止只查出了谢英一处错漏,简直把他整个人都翻了一遍,奏折一天递上去好几封,屡次把皇帝看得面色难看至极,久久不语。
与此同时,另一边,早在去年钟昭回京以后,唐策的幼子唐筝鸣就进了国子监读书,见到这一幕,他派乔梵跟人说了句话,这小子便在学生堆里煽动起了情绪。
跟钟昭在潭中待了一年半,他耳濡目染,也学到了不少手段,同诸学子一起在御门前抗议,要求严惩三年前致使大批举人葬身火海,至今逍遥法外的罪魁祸首。
如今任谁都看得出来,谢英彻底大势已去,唯一不明朗的就是他的结局究竟是废黜还是赐死。
钟昭在端王府参加了一次小规模庆功宴,席间听到不知道多少人在说,应趁此机会结交江望渡。
至于原因非常简单,他虽然被气急的皇帝派人在午门打了一顿,但后续是否要再罚只字未提。
更重要的是,西北驻扎在城外的那些人也已经回去,皇帝却像忘了一样没收回他手里的兵权。
局势如此明显,这帮人心里都非常有数,以后西北事务肯定要由江望渡管,得罪他的代价太大。
反正谢英下了台,新仇旧恨全都能一笔勾销,钟昭扫了一圈,发现除了谢停没有发表看法之外,所有人都在想拉拢他的办法。
最后关系稍远一些的臣子先行告退了,桌上只剩两个王爷与何归帆、钟昭。谢淮冲钟昭举杯道:“灼与,本王知道你们有过节,但眼下这情况你也看到了,本王……”
“殿下说笑了,我跟宣武将军素无往来,谈何过节?”江望渡第一次露出倒戈的苗头时,正和钟昭躺在一张床上,自然用不上别人劝和。他面色不变,同样抬起杯子遥遥示意,“若殿下需要,下官可以替端王府去探路,趁他受伤未愈的档口送一些补品,左右我们年纪差得不多,说起来也不太突兀。”
“既然如此就太好了。”谢淮闻言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便露出欣慰的笑容,一口干了杯里的酒,“本王已经命人备好了礼,你准备什么时候过去,知会一声就行。”
钟昭咽下最后一口清酒,将酒杯放到桌子上:“明日。”
——
江望渡这一顿打是在锦衣卫的看守下挨的,力道着实不轻,结束以后连路都走不了,是直接被黑着脸的江明着人抬走的。
是以当钟昭上门时,去的也不是他早就熟悉的小院,而是前世今生他都没进过的镇国公府。
“国公爷事先吩咐了,凡贵重物品一律不收。”他昨夜就给府上递了拜帖,现在才刚踏上台阶一步,管家就从里面走了出来,虽然笑容很和煦,但话里没有任何余地,“我们家二公子担不起端王殿下如此厚爱,请钟大人抬回去吧。”
“国公府的规矩我有耳闻,带的不过是些补品,对宣武将军的伤有好处。”钟昭回以一记差不多的笑,指了指随从抬着的东西,“如果不信的话,可以随时打开查验;而且我与将军是旧交,此番不过是作为友人前来探望,又没有穿官袍,跟端王殿下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