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望渡嘴里听见这个字,钟昭有那么一刹那,感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耳鸣到头也跟着疼,好不容易镇定一些,心里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嘴上已经道:“你骗起人来眼都不眨,我怎么知道你哪句真哪句假,照月崖那天……”
“笨蛋。”江望渡低声道,“骗你的,那天说的所有话都是骗你的,阿昭,我早就后悔了,如果可以,我宁可死在火里的人是我。”
话到此处,他仰起头来,面上一片惨淡:“我知道我没脸在你跟前说这话,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你家那把火,不是我放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立刻和好(悄悄
第118章 歉意
八月的京城正是最热的档口, 因为不知道屋内的两个人要聊什么,水苏离开的时候特意将门窗全部关死,连一丝风都透不进来。
江望渡刚刚才被从窒息的鬼门关拉回来, 胸膛仍在剧烈起伏, 额头的汗不受控制地流淌,在锁骨轻轻划过去,嘴唇干裂而苍白。
钟昭定定地看对方片刻,往后退了几步,好半天之后才道:“信,我怎么不信?”
顿了顿, 他笑了一声道:“你总算说出来了。”
江望渡闻言稍微愣了下,看上去非常想问他为何有此一言,但是跟钟昭对视了一会儿之后, 他又放弃了这个想法,只是点头道:“你看上去一点都不意外。”
钟昭在人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语气微微上扬, 说不上是嘲讽还是调侃:“毕竟这么多年过去, 也不是白睡的,若是一点猜测都没有,真算是白重活了一回。”
江望渡咧了一下嘴,没搭话。
在很多情景之下,江望渡讲起话来都没有任何顾忌,专门喜欢拿谢英这个最敏感的话题刺激他, 被扼住脖子也要说下去,一副根本不把对面当回事的样子。
如他所想,钟昭的确出离愤怒,恨他口无遮拦, 什么话都往外冒,更恨他翻脸无情,既然以前能装为什么现在不肯装。
可就像他们反目那天一样,在这种极致的恼恨情绪中,钟昭又倏地冷静下来,想到了个问题。
江望渡为什么要说这些?
上次他们闹到如此地步时,是江望渡不知道宋欢孩子的父亲并非谢英,担心他这么早死,会导致谢时遇无法降生,为了救自己心中的贤主,这才将性命豁出去,只是为了激怒钟昭,让他放过谢英。
但是现在,谢英已经死了,谢时遇出生与否更跟他没有半点关系,江望渡没道理这样做。
那么他既然选择了这样做,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江大人可能不知道,上辈子孙复成亲那天,我也去了。”刚刚结束榻上缠斗,又如此大开大合地互相逼问一场,钟昭神色疲惫,平静地道,“你醉了,说了些话。”
江望渡没想到还有这一茬,脸上出现了片刻迷茫,“什么?”
“你说你不成家,是因为自知有罪,死后要下地狱。”就算是没跟这人有这种牵连的前世,钟昭都不得不承认,江望渡除了在他家这件事情上之外,没干过什么非常出格的恶事,而对于一个看惯生死的将军而言,能让他一直记心上的,必然不会是什么小打小闹。
那天钟昭正在气头上,满以为江望渡对他的一切都是虚情假意,连带着也曲解了他前世难得的真情流露,直接给对方拍了板,认定他从骨子里就不是个好东西。
但方才,就在江望渡泼了他一杯茶后,钟昭慢慢地醒过了神。
如果江望渡对他是货真价实的无情也无义,听见了他那番话,感受到的不该是愤怒,难以置信甚至失望,而应该是忌惮。
钟昭也没白在官场待四年,清楚纯粹的政敌很难会有这种情感,它常见于亲人、师徒和爱人中,因为人只有对在乎的人才有期待。
“你师父不知道你家受废太子所害,还以为我是你的……朋友。”江望渡听懂了对方的话,见对方听到这话精神尚可,这才没有刹闸,垂眼继续道,“他絮絮叨叨地同我讲了许多关于你的事情,说你是一个举世无双的天才,若得遇明君,将来必能位列三公。”
这老头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刚刚话赶话说到那里时,钟昭在情绪最上头的时候,在人面前撒了一回泼,也有过类似言论,而今听来却感觉浑身都难受,不自在地抬了抬肩,问,“然后?”
江望渡见状浅笑,眼底有几丝温柔闪过:“我管康先生要了你的手稿,无事时便翻一番,想象你是如何从牙牙学语的幼童,长成才华横溢的少年,然后……”
说着,他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化,抬头看了一眼钟昭,道:“然后越想,越觉得谢英实在该杀;无法将谢英拉下马,后面又因为时遇,只能保着他的我更该死。”
钟昭面色还算平静,已然明了。
上辈子放出那把火的人确实不是江望渡,追根溯源,想从他和父亲手里抢摘星草的人也不是江望渡,但是那把捅进他身体里的刀,确确实实握在对方的手上。
此为钟家惨案起点,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绕过去。
钟昭侥幸活了下来,又来到了家庭美满的第二世,可以慷自己之慨说不怪江望渡,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对于他家的事,江望渡并不算完全无辜。
“那个时候我太蠢了,面对太子诏命,脑子一片空白,根本想不到万全之策。”前世二十二岁的江望渡打马过长街,招猫又逗狗,真的就是个混日子的兵马司指挥使,拿着六品武职的俸禄,即使自诩在排兵布阵上有些天赋,也不奢望能当将军,以为此生最圆满不过混个校尉,娶个甚合心意的姑娘,再加上母亲的命捏在谢英手里,哪敢明目张胆地违抗对方之命。
“那个时候我对谢英说,杀你一个就行,我有办法让你家剩下的人闭上嘴。”江望渡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睫发着抖,嘴唇紧抿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前世那一天。
他绷着脸,目睹钟昭在自己面前失去意识,转身走到院落外,孙复已经事先听过他的计划,但事到临头,还是吓白了一张脸。
孙复只平日看起来嚣张跋扈,其实在那一天前鸡都没杀过一只,拉着他的胳膊晃道:“公子,你杀人了,你真的杀人了?”
“我已经跟你说过,肋下这个地方死不了。”江望渡听罢用力咬牙,强自镇定地下令,“你现在就带着他去照月崖,然后在崖下等着,千万不能被别人看见。”
“虽然您从那里摔下来没死,但不是每个人都这么好运啊。”孙复的头发都炸了起来,惶恐哭道,“要不我们还是带他去看大夫,公子求求你,我们去找大夫吧。”
混乱之中,江望渡本来就没有把握,闻言头痛欲裂,一脚踢在他膝盖上,还要竭力压低声音:“这是太子的意思,我有何办法?这是唯一有机会保命的法子。”
停顿半晌,他又咽了咽口水,反问道:“若再拖下去,周束是什么下场,难道你没看到?”
提到这个曾经皇后宫里的太监,孙复的哭声戛然而止,脸上跟见了鬼一样惊恐,江望渡也没好到哪里去,不过勉强支撑,加快语速地吩咐道:“按我说的做,我在这里守着,到时候就跟他爹娘说他有急事要外出,等人养好了伤,再想办法让他们写信,乃至见面。”
孙复捂着钟昭没止住血的小腹,把人扛在自己后背上,还是忍不住问道:“万一他没那么好的运气,真死了怎么办?”
江望渡面色扭曲,踹了孙复第二脚,差点没压住自己的音量,厉声道:“没有万一!”
彼时他在五城兵马司并无其他心腹,这样缺德且需要保密的事情又没法托付给别人,只能孤身坐在外面的石桌旁边,闭目祈祷孙复能带来一切顺利的好消息。
然而天不遂人愿,时间一点点过去,他在晚风的吹拂下逐渐变得坐立难安,最后被派出去的孙复是连滚带爬,一头撞进来的。
“公子,宁王,宁王殿下正在那下面。”孙复六神无主地栽倒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钟昭十有八/九是活不下来了,我也差点被他们发现,现在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