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便要动身远行,有的是让你锻炼的机会。”唐筝玉前段时间刚刚生产,眼下正在家坐月子, 确实不太能出门。钟昭调侃了这么一句,复又蹙眉道:“不过我总感觉这寺庙的名字有点耳熟。”
秦谅累到极致,重重地喘着气,没听清他的话:“什么耳熟?”
钟昭正要重复, 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道车帘被掀起的声音,下一刻便有一身穿藏蓝色锦袍的人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前往青竹寺这条路不算很陡,但也要有些经验的车夫才能走得稳稳当当,一般人都会选择步行,乘马车而来的往往非富即贵。
钟昭抬眼看去,发现朝自己方向走来的人正是江望渡,而在他的身后,江望川从马车上探出头来,露出了一张苍白的脸。
“本该下去跟两位大人见礼,但我今日身体实在不适。”江望川的眉头一直紧紧地皱在一起,一副难以挪动的样子,“抱歉。”
“无妨,江大人客气了。”钟昭只礼貌性地回了一句,视线便落到江望渡身上,虽然没有立刻开口,但表达出来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想问对方怎么在这里。
江望渡私下从不与江望川来往,会有今天这一遭多半是江明按头的结果,看到钟昭的眼神,他微微一笑,往前走了几步。
秦谅的目光在两个人身上转了几转,识趣地道:“我先走了。”
说着,他迈动早就沉重不已的双腿,尽量快地远离钟昭和江望渡。江家的马车已经在前面停了半天,江望川保持着撩开帘子的动作:“车内宽敞,秦大人何不同乘?”
秦谅跟江望川没什么交情,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再过几天他们就要凑在一起商量议和的事,现在聊几句了解了解对方的看法也好,便颔首上了对方的车。
钟昭站在原地目送江家马车扬长而去,江望渡慢慢走到他身边,轻笑道:“马上出发西南,我爹怕我给他使绊子,特地让我们一起来上香,增进一下兄弟感情。”
江望渡上次去那里的时候,还是个在外人看来没什么带兵经验的愣头青,江明那帮老将看他多少带着点审视之意,他以雷霆之威镇压了蓝家,那些人震惊之余,也迅速认可了他领兵作战的能力。
此番重回故地,若江望渡有心为难江望川,的确轻而易举。
但问题是前世江望川根本没卷进这件事情中,他们两个人里到底是谁想寻晦气,简直一目了然。
“你大哥是什么脾性,镇国公难道不清楚?”最痛彻心扉的那段日子已经过去,钟昭不是沉湎于无法改变的现实中的人,现如今再看向江望渡,已经能做到心平气和,闻言微微挑眉,“不劝他少给你找麻烦,倒劝你忍让。”
“你是在为我打抱不平吗?”江望渡心情不错,开了一句玩笑之后扭头去看钟昭的神情,见他虽然没什么激烈反应,但也不打算搭腔,停了一下道,“不过江望川的事你多半多虑了,他是真看不上齐国的行径,上辈子就气得够呛。”
听到这话,钟昭瞟了他一眼。
江望渡只是不会吟诗作对,又不是心思不够活络,战场之上心细如发,打仗厉害的将军没几个是真正意义上的大老粗,否则压根活不下来,江望川此去明摆着没安好心,他不信江望渡看不出来。
既如此,就只有装这一个解释。
“尽管国公爷疼爱长子,但自从你生擒曲青阳之后,他对你的态度就变了。”钟昭嗤道,“江望川再讨他欢心,都没法接过他的衣钵让江家的威名延续下去,别告诉我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我懂不假,可我不举啊。”江望渡笑了笑,“谢英为什么会那么宝贝时遇,还不是因为做太子开枝散叶也很重要;皇位要一代一代传承下去,镇国公的位子亦需要有继承人,既然我这头没戏,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江望川身上。”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过当然,我爹本来就喜欢那病秧子,这从不是一个很难做的决定。”
江望渡的发言太直白,钟昭失语片刻,一时分不出心神感受对方一闪而过的失落,过去的某些画面似乎又历历在目,江望渡那根虽然派不上什么用处,大多数时候只能起到一个被绑住,逼他哭的作用,但的确没有功能上的问题,“……这难道是什么好事,你提一次两次也就得了,非要宣扬出去?”
江望渡眨眨眼:“我这个人只是比较喜欢实话实说。”
钟昭唇齿相讥:“没看出来。”
身边的人从秦谅换成江望渡,钟昭的脚步比刚刚轻快了不少,他们没用多长时间就来到山顶,举目四望没看见秦谅和江望川,便一起去佛前安静地上了几柱香。
香灰的味道弥漫开来,钟昭闭着眼睛,有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他跟江望川一道为贡院受难的举人祭扫,不过时移世易,跪下的虽然还是他们两个人,心情却已经大不相同。
做完这一切,钟昭撑了一下地面站起来,江望渡长久地凝视面前的佛像,总算敛了打趣的神色,垂眼道:“你提醒我江望川不安好心,是要帮我解决的意思吗?”
“不希望横生枝节而已。”前世死了整整六名使臣,无论边境还是京中,几乎所有文武大臣都沉浸在了愤怒中,皇子之间的争斗暂歇,空前团结地要给大齐一个教训,江望渡在调兵遣将时没受到任何阻碍,今生却不一定。钟昭掸了掸膝上并不存在的灰,淡淡道:“把那十岁加上,你跟江望川差不多大,自然有办法让他的算盘落空。”
“钟大人未免太高看于我,我想不到办法。”江望渡面露惭愧,“提防他人的暗害非我所长,此行能否保住这条命还不好说,还望钟大人帮帮忙,在下感激不尽。”
江望渡的嘴皮子利索得很,颠倒乾坤向来很有一套,要不是钟昭实在太熟悉对方,还真容易被他这副认真不已的样子骗过去。
跟面前人对视半晌,他扯了扯嘴唇问:“我能有什么办法?”
“怎么样都可以。”江望渡貌似真诚,一脸谦虚道,“大人是言官,纸笔间便可定人生死,将这件事交给你,我一百一千个放心。”
“说得好像阎王。”周围的人有点多,虽然没近到可以听见他们对话的地步,但为了保险起见,钟昭还是往前走了一步,低头看着江望渡的眼睛,“杀了他也行?”
在江望渡面前,钟昭用不着掩饰前世的痕迹,甚至可以尽情袒露最阴暗的一面,轻声开口的时候,带着一点深埋骨髓的匪气:“西南不是京城,天高皇帝远的,最简单的办法不就摆在你眼前么。”
江望渡听到这话眯了眯眼睛,从上到下将他整个人扫了一圈,再开口时险些没收住那一点防备,点了点头道:“愿闻其详。”
钟昭继续讲道:“庄百龄。”
说着,他的眼神分毫未变,唇边却扬起了个很浅的弧度,江望渡很快也笑起来,那笑容里带着普天之下只有他们才懂的心照不宣。
庄百龄这人没什么特别的,年纪不大,资历马马虎虎,在齐国的朝廷里并不引人注目。
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议和时翻脸的提议,是从他嘴里说的。
“大人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江望渡一动不动地同人对视,过了好半天才慢吞吞道,“能掐会算的军师都想不到这样的方法。”
“前世轨迹如此,死他一个也只能说活该。”钟昭不为所动,退开半步问道,“如果江望川到那边后安分守己,只单纯忙活议和的事,自然谁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但若他敢有动作,在这个节骨眼上惹事,跟给对面送刀有什么区别,人人得而诛之——你以为如何?”
江望渡微微抬起头,良久以后才慢慢:“我觉得很好。”
——
半个多时辰后,山中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江望川身边的小厮赶着来请江望渡,想要让他跟大公子一起回镇国公府。
想到刚才聊的话题,钟昭用一种外人听不明白,但江望渡却能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语气,半笑不笑地道:“不久后就得一起离京了,今天还偏要一起离开,两位大人的感情这么好,真叫人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