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您下令严审的那位刺客,时至今日仍没有招供,我们将他身上的骨头打断又接上,折腾了好几次,请了牧大人帮忙,还是没问出有价值的东西。”他言语间并未顾忌没有撤出去的钟昭,说到这里时,面上浮现出了几分愧疚之色,“卑职无能,请将军降罪。”
“审不出就算了。”江望渡道。
当时他叫人把那刺客拉下去,说的是三天内必须有结果,然而后面忙着开战,照管这一摊的人多少有些分心,孙复昨天亲自去催,也只得到了这么个回答。
左右梁齐这一战,大梁已经开了个很好的头,钟昭手掌的剑伤也恢复大半,江望渡看上去比那天冷静得多,摆摆手道:“这个人与其他刺客有异,心思难以把控,让他去刑部受审指不定会惹出其他祸事,在陛下接使团回京的人马到来前,寻个机会将之处死。”
孙复一喜,当即领命,随后便准备告退离开,钟昭坐在桌边默了片刻,忽然道:“且慢。”
今生刚见到孙复的时候,他还是个跟着主子走街串巷的仆从,最大的梦想就是混吃等死,没想到四年过去,竟也能如此自然地说出打断又接上这种残忍的话。
钟昭觉得有点感慨,看向扭头望向自己的江望渡,笑了下道:“牧大人都问不出来的刺客,实在让人好奇,不如我去看看?”
江望渡迟疑片刻还是点头:“可以倒是可以,但既然牧允城过问了此事,应该没那么容易罢休,你过会儿再去,别跟他碰上。”
顿了顿,他又看向孙复:“找个由头,让牧允城离远一点。”
“不必。”钟昭道。
他知道这人是好意,毕竟江望渡跟牧允城同归谢衍麾下,闲暇时过去试一试还算正常情况,可他是端王府谋臣,身上还挂着谢时泽先生的名头,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非常容易被牧允城怀疑。
不过当然,钟昭并不在意。
当朝皇后与人私通,这事一旦宣扬出去,朝堂上肯定又要闹好一阵子,牧允城是她母家的小辈,这时候正方寸大乱,哪里有空探究他跟江望渡的关系如何。
而且就算牧允城沉得住气,有心思想这些细枝末节,钟昭握着这么大的把柄,也不怕他生事。
“如果以后有机会,”细数牧家这一大家子人,上到皇后跟锦衣卫指挥使纠缠不清,下到牧允城跟青梅竹马兼前太子妃再续前缘,还有个谢衍让大哥的爱妾为自己怀上了孩子,钟昭视线转向江望渡,一时很遗憾不能把这些事告诉他,“我有一件大事要与你说。”
“像你这样吊胃口,还让人怎么安心办事?”江望渡不清楚他想说什么,皱了皱眉道,“眼下使团马上就要回京,你现在不肯说,岂非要拖到一两年后?”
钟昭床上最后一层衣服,整理好腰带往外走,嗯了一声道:“总之过些时日吧,现在不行。”
等大梁跟齐国这一仗打完,国内外局势安稳下来,他自然要与谢淮和谢时泽商议如何揭开此事,到时候江望渡再知道也不迟。
“孙副将。”钟昭转向孙复,眼里的笑意淡了些,“请带路。”
——
钟昭一路跟着孙复往关押刺客的地方走,当靠近那被重兵把守的营帐前时,孙复停下脚步道:“审了这么长时间,就问出这孙子今年十七,名字叫冠竹,也不知道是真名还是假名。”
说着,他叹了口气,再次看向钟昭问道:“牧大人此刻就在里面,真的不需要把人清走吗?”
“我正好有话想跟牧大人说。”上次牧允城找上他的时候,情绪太过激,到最后完全被带着走,将自己要借钟昭用剑习惯试探他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但回去以后肯定会想起来。钟昭估摸着他早晚还得找自己一回,索性对孙复道:“不过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好,我在此等一等,直到他离开也无妨。”
“您这说的是哪里话。”先前钟昭说不必提起让牧允城走,连江望渡都没说什么,孙复自然不能提他们任何一人做这个决定,摇了摇头将路让开道,“请。”
牧允城官位不高,全靠家世好以及跟江望渡阵营相同那点私交,才能进来插一杠,并没有要求其余人退下的单独审问之权。
钟昭一入内,首先感受到的是扑面而来的血腥味,然后则是曲青云挥出一刀,自冠竹的手掌刺入,鲜血汩汩流淌的声响。
牧允城再见过世面也是个文人,见到此情此景下意识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便看到冠竹猛地仰起头,疼得浑身发颤。
可即便如此,他仍然没有任何服软的意思,侧头看了看自己被钉在桌上的右手,语气里满是挑衅的笑意,“再来两下啊。”
“这人脑子有病,严刑逼供想必作用不大。”牧允城面向曲青云劝道,“难道就没有温和一点的方式吗,引导他开口的那种。”
“还真是个疯子。”曲青云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冠竹身上,颇为稀奇地啧啧两声,将匕首抽出来半天后才想起来回答牧允城,“大家能用的办法都用过了,软的硬的,强硬的委婉的,您刚刚不是也试过了吗,可这人就是不上钩。”
他掏出一方帕子擦拭刀刃上面的血,思考片刻忍不住道:“诶,大人,我跟您说句实话,我们将军平时也不爱这种审讯方法,这次却允许我们在不弄死人的情况下随便发挥,您知道是为什么吗?”
他们二人聊得正热络,全然没有看见已经走到近侧的钟昭。
钟昭慢慢走过去,目光越过身前的两个人,望向冠竹因被穿透无力垂下的手,有那么一刹那感觉仿佛回到了跟对方交手那天。
当初他没能劈落冠竹的武器,不得已抬手握住锋利的刀刃,江望渡回到营帐后的反应有多大,不少他的亲信都是看在眼里的。
“将军将审讯这几个刺客的任务交给你,是相信你的本事,不是让你在这里胡说的。”孙复此刻就在钟昭身边,眼看着他不动声色地站在这里,听曲青云眉飞色舞地给牧允城讲故事,嘴角抽搐几下,赶紧开口打断道,“还不滚?”
曲青云自从不小心撞见钟昭和江望渡亲吻的场景,就一直想逮个合适的人聊聊此事,奈何知情人孙复并不想跟他沟通,刚准备隐去重点跟牧允城暗示一番,就看见了孙复和八卦中心之一的钟昭。
他咽了下口水,忙拱手装出一副正经模样:“那属下告退。”
“干什么着急走?”孙复提醒得还算及时,曲青云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钟昭笑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不如也告诉告诉我?”
“属下刚刚都是浑说的,将军的心思我哪里能揣测,两位大人千万不要往心里去。”曲青云头皮发麻,调整好表情再次告罪,在孙复的眼神示意下忙不迭地滚了。
在曲青云的衬托下,孙复的言辞都显得严谨了不少,他看了看身边不打算多说的钟昭,面朝牧允城解释道:“除江望川江大人以外,钟大人是受冠竹所伤最重的人,伤口最近才愈合,听说他一直没招供,便提出过来看一看。”
牧允城眉头紧蹙,显然一个字都不相信,但过了片刻之后,他还是点头,明明话是对着孙复说的,眼睛却始终盯着钟昭:“原来如此,那么需要我回避吗?”
钟昭还是那句话:“不必。”
左右江望渡已经发话,问不出有价值的答案,冠竹这条命也无需再留,孙复直接招呼营帐内剩余的几人跟自己一道出去,只在外面提防着变故的发生,给了钟昭绝对的处置权以及心照不宣的信任。
牧允城目送孙复离开,眼中的情绪无比复杂,末了笑了一下:“钟大人是在示意什么吗?”
钟昭此时已经走到冠竹面前,他是真对这位年轻刺客心存好奇,既疑惑对方这奇绝的身法是从何处习得,又想知道他心智不全的模样,是天生还是后天造成的。
听见牧允城的话,钟昭没有直接回答的意思,只漫不经心道:“为何会这样想?”
“如今怀远将军独掌西北兵权,在西南领兵亦无人不服,如此漫天权柄,纵使我与他同为晋王殿下做事,他也不曾想过放我一个人在这里。”牧允城嗤笑一声道,“钟大人先前当着我的面说,与将军之间不能两全,原来都是空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