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谢时泽才十七,钟昭毫不犹豫的改投和父亲的死堆积在一起,他忍了很久,不想在钟昭面前失态,但情绪还是在这个只有他们两人的车厢爆发了。
他强忍眼泪,低声道:“我喜欢阿兰,我想娶她,她同样也对我有情,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甚至就算不提这个,退一万步讲,先生不想我娶阿兰,告诉我就是了,我还能不听您的话吗,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走到今天这一步?”
外面忽有一阵风吹过来,拂起马车侧面的小帘子,一束光斜着落在钟昭脸上,他望着面前似乎委屈至极的谢时泽,过了半晌道:“永元三十三年,宁王尚没跟您和您父亲产生分歧,第一次代淑妃娘娘向下官传达,想将兆蓝公主许配给我,我以许过娃娃亲的表妹失踪为由,拒绝了娘娘的盛情。”
“永元三十四年,宁王获罪,被圈禁于宁王府,殿下的父亲主动告知下官,兆蓝公主即将及笄,第二次表示想为公主和我牵线搭桥,将公主许配给我,我以即将去西南治水,可以借机查问表妹下落为由,拒绝了您父亲的盛情。”
“永元三十五年,公主出嫁。”
“永元三十八年,您越过下官这个喝过您拜师茶的师父,在宫宴结束后不顾我妹妹一介女眷的名誉,夜半约她在小巷私会。”
说到最后一句时,钟昭脸上缓缓显出几分嘲讽的表情,谢时泽下意识道:“那不是私会……”
这一次钟昭并没有开口打断,可他望着钟昭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琥珀色眼睛,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先失了声,慢慢闭了嘴。
钟昭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您说您听下官的话,可我一开始就不想与端王府结亲,您心里清楚得很,您是怎么做的?”
谢时泽在明知父亲和叔叔前两次开口,均未得到想要的结果的情况之下,不仅没想着放弃,甚至没考虑过事先跟钟昭知会一声,而是选择私下联系钟兰。
年仅十四岁的小姑娘,再是随师父经营铺子,接触的人多,也终究有限,身份贵重、又年轻俊秀的皇孙放下身段,柔声细语、山盟海誓地哄几句,哪有不昏头的道理。
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谢时泽此举已触碰到了钟昭的逆鳞。
并且,这不只是诱骗钟兰那么简单,而是他渐渐显露出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苗头,若让这样的人当皇帝,永远跟他一条心还好,但凡有异议,不可能有好下场。
谢时泽的泪水终于落下:“可我是真的喜欢她,我没有骗您。”
“喜欢……好,那下官就假定您是真的喜欢阿兰。”钟昭一点都没看出来,直接道,“我想问一句,陛下有意让您娶黎小姐和曾柔公主的时候,您可有想过反抗?”
“当时家父病重,黎小姐是家母让我娶的,曾柔公主更是圣意。”谢时泽像是总算找到了一个可以抓住的点,脊背挺得笔直,声音也跟着大了起来,“母命难违,圣命更是如此,我怎能相抗?”
“那下官问个更直接的。”钟昭心头涌出一股不耐烦,直直地盯着他道,“如果您的父亲、前端王殿下没有去世,您不需要守孝,真的娶了黎小姐和曾柔,在钟兰及笄以后,您会有纳她为妾的心吗?”
谢时泽一惊,这回是真的被对方提出的问题吓到了,匆匆忙忙地开口回答:“当然不会!我怎么会让她给我当妾,我……”
钟昭没有感情地笑了笑,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在你是世子时可能不会,以后呢?”
谢时泽蓦地失语,一句也说不出来,钟昭早知他会是这个反应,并没露出什么愤怒的表情,只是再次对他发问道:“如果您当了皇帝,您还能保证这一点吗?”
谢时泽表情茫然,过了很久才道:“可若我当了皇帝,我的妾也是皇妃,这……不好吗?”
“没什么不好。”钟昭将一张保存完好、连一点折痕都没有的地契拿出来,交到谢时泽手上,“只是那不是我妹妹想过的人生,这也不是我想辅佐的主君心性,端王殿下,你和阿兰缘分已尽,你我之间的师徒缘分亦然。”
“宁王殿下我比你熟,汾州我替你去,此行暂且不论,待到下次回京,我们就是敌手了。”
第156章 分寸
从谢时泽那里出来后, 钟昭抬头望着连一丝云都没有的天空,沉默片刻,直奔自己的马车而去。
但他才刚跃上去, 苏流右就一路小跑着追过来:“大人留步。”
此时队伍仍然在前进, 钟昭看他一眼:“苏二哥上来说话吧。”
苏流右犹豫了一下, 还是点了点头,跟着钻进了马车之中。
比起谢时泽的车驾,他这里明显要小上不少,只是再添一个人就明显拥挤很多,乔梵对苏流右行了个礼, 自己找理由避了出去。
“钟大人。”虽只是私下相处, 旁边再无旁人,但苏流右如今跟钟昭说话,不用他哥在边上提醒, 也不会开口喊他小昭,低声劝道, “殿下不是那个意思。”
“……”钟昭张了张嘴,想告诉对方你我之间的交情,不会因为他跟谢时泽的立场不同而发生改变, 但是这话都已经到了嘴边, 最终还是被他咽了回去。
苏家两兄弟的命是被谢淮救下来的, 多年来对他忠心不二, 尤其心思更简单些的苏流右,更是绝对以谢淮马首是瞻, 前主子去世以后,他便誓死效忠谢时泽。
眼下钟昭与谢时泽走到这田地,他与苏流右自然也做不成朋友。
“苏二哥, 其实很多时候没什么正歧之分,我也不敢说我的做法一定对。”钟昭见他再度张口,明白对方想说什么,轻轻摇头道,“只不过当下大家已经如此,就各自按照自己选的路走下去吧。”
“明白了,我会劝殿下想开一点的。”苏流右叹了一声,并没有纠缠,只是迟疑着将刚刚钟昭还给谢时泽的地契拿出来,似乎是想要递过去,又觉得他肯定不会接,手指最终僵在半空中,不知道到底该何去何从,“那这个……”
钟昭看着这东西,一时无言。
五年之前在钟家,这张地契就是由谢时泽拿着交到钟昭手里的,而护送着尚是个孩子的谢时泽过来的,恰巧就是苏家兄弟。
因不想吓到他没见识过什么大人物的家人,苏流右还谎称是谢时泽的父亲,闹出不少乌龙。
时移事易,钟昭已经从刚入仕的新科状元,摇身一变成为内阁大学士,掌握工部实权,而谢时泽也承袭了父亲的亲王之位,褪去一身少年稚嫩,在朝上声名鹊起。
只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他们无法同路而行了。
钟昭嗯了一声,过了很久才道:“你拿回去吧。”
苏流右沉默着点点头,将那纸地契收回怀中,掀开车帘想出去,但即将跳下去的时候,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折回来跪在车厢内木板上,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
钟昭眉心一跳,忙抬手去扶:“苏二哥,你这是干什么?”
“宁王殿下在汾州做的事没人知道,若……”苏流右额头沾着层薄灰,再开口时声音微微颤抖,“家兄的命就全仰赖您了。”
“你放心。”马车里面不方便起身,钟昭半蹲在他面前托起对方的手臂,“不管那边是什么情况,我一定尽我全力保他平安。”
苏流右虎目含泪,用力点头。
——
钟昭没接受谢时泽要把自己那一队护卫派来保护他的建议,带着乔梵和几个身手不错的官兵,跟杜建鸿打了个招呼,便与众人分开,一路骑马朝汾州方向疾行。
将近一个多月后,他在翻越一座山的时候勒马向下望去,已经能看见人流涌动的城门。
“晋王殿下的回信到了。”天渐渐黑了下去,钟昭没有今日就急着进城,找了个客栈暂时歇下来,刚吃完一顿晚饭,乔梵便拿着两封信走进来,“请您过目。”
“放在那吧。”钟昭道。
说着,他拿帕子擦了擦手,将信取过来看了两眼,内容没有什么稀奇的,谢衍在信中表示自己十分相信钟昭的话,但是他到底年轻,资历尚浅,虽然已经监国,但朝臣对他并不算非常顺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