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听着母亲这般温声细语的提醒,于钟昭而言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他的眼眶也有些湿,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行。”
钟昭从未想过用母亲的命换自己和其他家人平安,十年间无数次回想与江望渡的初见,如果非说有什么后悔的地方,那也是后悔被江望渡的泪水冲走了戒心,没能第一时间读懂他深藏的恶意。
钟昭说完这话,就为母亲擦去了眼角的泪,转头看了看尚还懵懂的小妹,道了句“等我回来”后从门口一步跨出,确认好门窗已经紧闭,只身踏入了黑夜里。
——
两个时辰后,端王府外。
钟昭抬头看着牌匾之上,由壮年时皇帝亲题的‘端王府’三个大字,目光慢慢下移,又望向了门口摆着的两个石狮子。
端王排行老二,是太子亲自承认最难对付的敌手,现在虽然时间还早,但已有水火之势。而宁王跟他一母同胞,自己对帝位没啥兴趣,就一门心思帮哥哥争储。钟昭上辈子名义上是宁王私奴,实际大多数时候都是在为端王办事。
端王为人还行,至少十年间钟昭没见过他滥杀无辜,政绩也算是拿得出手。然而好人不长命,上辈子他甚至没活到三十五,经一众太医诊断确实是病逝。
至于宁王介入斗争,那已经是很长时间后的事。并且主要原因非他野心滔天,而是端王一党不愿投靠太子,朝中又无别人可以扶持,因此赶鸭子上架推着他上了。
彼时由于端王亡故,宁王的旧友死的死走的走,扒拉下手指,能说心里话的人竟只剩钟昭一个。
于是宁王某天把他叫到身边,亲自给钟昭沏了壶茶问:“灼与,你觉得本王能接稳这一摊吗?”
钟昭,京城人,字灼与。他的科举之途虽然被飞来横祸截断,但多年来看人的功力也练了出来。
他丝毫不觉得宁王有帝王之材,然而就像士兵都想当将军一样,皇子也都想当皇帝。
那阵子第五个针对江望渡的杀局刚宣布失败,钟昭心里烦得要命,隔着茶水氤氲出来的水汽看出宁王的迟疑,新的计划油然而生。
钟昭故意将茶杯端到一半又突然停住,半晌后起身退后半步,行大礼稽首于地,简短地回答道:“凡殿下所愿,属下定当竭力,粉身碎骨以报。”
宁王以前很少在人前露脸,听到此话颇为激情澎湃。大概他也没想到当初自己随手救下的少年,经受一番历练后会这般有用,不仅全面接管了府上死士的训练、调派、刺杀任务,事关党争也能将话说到他心坎里,当即笑着扶钟昭起身,意味深长地道:“你心里想的什么,本王也很清楚,放心就是。”
钟昭面上一派动容之色,实则并不把这话听进心里。
天下乌鸦一般黑,所有主君都是一个德行。他给宁王当了那么多年马前卒,若对方真有心帮他料理江望渡,曾经那个靠巴结太子才混成六品官的江家庶子,就不会得到上战场的机会,从此找到自己真正适合做的事情,一路连升。
只不过当然,这话不能说。
于是钟昭也仅是微微颔首,低声说了一句“谢殿下”,随后便陪着宁王去见外面等着的端王旧臣,正式迈入了夺嫡的门槛。
——
前世那场关于权势的斗争,宁王党被江望渡神来一笔的刺杀打乱方寸,最后一败涂地。但在与江望渡的私仇上,钟昭认为自己没输。
他在端王府外不过站了一晃神的功夫,蹲在院墙上聊天的护卫就看见了这么个不速之客,旋即从跃下来一对孪生兄弟,边警惕地打量他边问:“你是谁?大半夜在外面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这二人上辈子跟钟昭关系不错,也参与了宁王府死士对江望渡的追杀,死在了回京城的路上。钟昭把那条束发带拿出来,抱拳行了一礼,好声好气地道:“请两位大哥将这个转交给端王殿下。”
其中一名站在钟昭对面的护卫叫苏流右,闻言上下扫了他两眼,鄙夷地接过那条发带,看了两眼就想往地上扔:“来路不明的东西,王府怎么会收?去去去赶紧走,以为这里是菜市场吗?”
苏流右向来是这样的脾气,苏流左早习惯了弟弟炮仗般的模样,见状赶紧抢过他手里的东西,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忽然讶异道:“这是小江大人的?”
江望渡跟他的父兄同朝为官,镇国公之名闻名全城,是早年拼杀出的战功;与此同时他哥的官位也不低,故很多人在提起江望渡的时候会称一句小江大人。
钟昭扯了扯嘴角,点点头。
提到这位上任不久的指挥使,苏流右的表情也变得有些慎重。他再次将视线投向钟昭,横看竖看没从对方的粗布麻衣上看出什么不同,只好直接问:“你是何人,怎么会有小江大人的贴身之物?”
“你能代殿下听回话吗?”上辈子哥俩好、能凑在一起喝酒归一码事,这辈子第一次见面,交浅言深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钟昭微微笑着,不轻不重地刺了他一句,“如果能的话,我即刻就说。”
苏流右没料到钟昭会这么回,都已经准备听听他的说辞了,得到这个回答之后,他连眼睛都不自主地瞪大了一圈:“你……”
“他不能。”苏流左十分小心地把东西揣进怀里,把满脸不忿还想上前理论的胞弟拉到身后,认真地看向钟昭,“但王爷见与不见你,在下无法保证。”
钟昭自然没有二话:“多谢。”
苏流左点了点头,脸上也带了些笑意。看着钟昭走后,一直被握着手臂禁止出声的苏流右才找到机会,嘀嘀咕咕道:“姓江的那眼睛都长在头顶上,他一个平民都没有机会上前攀谈,怎么能拿到这东西,保不齐是捡的呢?”
“是不是捡的,你说了不算,我说了更不算。”王府规矩森严,他们这种外围护卫,平时根本没资格直接跟王爷汇报。苏流左思考片刻,轻轻拊掌,“唐师爷醒得最早,明天你和我一道去见他。”
眼见弟弟还有几分不情愿,苏流左拍了拍他的肩膀,若有所思地补充了一句:“我总有一种感觉,如果这件事办得好,或许……你我的位置就该动一动了。”
第5章 状告
端王府与钟家隔得不近,钟昭一路走回自己家的房门前时,天色已经完全放亮了。
苏流右没费多少功夫就查清了钟昭的家世,因为驾了马车的缘故,甚至比他到的都早,此时正百无聊赖地叼着草玩。
看到钟昭来到近前,他掀开车帘说了句什么,随后苏流左便扶着一位蓄着胡的中年人钻了出来。
钟昭看着这人有点眼熟,名字貌似是唐策,在端王府还算是毕竟有头有脸。苏流右给他搬了个小凳子给他当脚垫,唐策目的明确,下了车就将那条束发带拿到了钟昭面前:“这是你拿来的?”
“是。”钟昭拱手行礼,他很清楚一条发带钓不来端王本人,能见到唐策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丝毫不觉得气馁,“先生里面请。”
因为事前没做任何准备,钟昭光是泡茶就花费很长时间,临时劈了柴煮了水,不过并不局促,一举一动间反而透着股平静。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他虽主动敲开了端王府大门,自己的身份也很低微,姿态却并非仰视。
唐策本不想跟一个平民废话,打定主意问完怎么回事就走。可他侧头注视钟昭安静沏茶的样子,看着看着,蹙着的眉头就松开了。
苏流左和苏流右没被允许进门,守在门口干巴巴地看着钟昭倒腾了两次水,然后门被关上,里面的人干什么,他们只能靠猜。
当弟弟的一夜没睡,眼下困得要命,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撞苏流左的肩:“你说唐……”
这句话说到一半,屋里忽然传来一阵畅快的笑声,是唐策的。
苏流右一下子噤了声,眨着眼睛跟兄长交换眼神,然后两个人同时不动声色地屏气凝神,试图弄清楚这位唐师爷在笑什么。
不过他们的偷听注定没结果,因为坐在里间的唐策,仅仅是喝了一口钟昭倒给他的散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