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海底的生物开始从四面八方聚集,缓慢地、整齐地,浩浩荡荡地朝江却尘所在的地方游去。
海面波动得厉害,海鸥也受了惊,环绕着在空中盘桓。
左怀风有些意外,又有些惊疑。海面和海鸥都很反常,不会是……地震?
海鸥朝江却尘飞来。
“江却尘!”左怀风怕海鸥受惊了会伤到他,第一时间就赶过去想要把江却尘带走。
但江却尘似乎早有预料,他伸出手心,海鸥盘亘在他的掌心上方,温顺至极。
左怀风愣在了原地。
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自己好像置身于神话故事之中——海鸥接二连三地盘飞,像是形成了一个龙卷风,而龙卷风的底部,是江却尘的指尖。
月光倾泻而下,海面折射着波光粼粼的光,江却尘的金色的长卷发都在发光,映得面容温柔。空中海风频频,海面躁动起伏,江却尘稳稳地、镇定地坐在礁石上,与月光一起落下来的还有海鸥扑打翅膀落下的雪白的羽毛。
倏地,江却尘开始唱歌了。
没有词,只有调,或许称之为吟唱更为合适。
空灵的嗓音直击心灵,温柔得足以抚平心底一切不安与焦躁。
人鱼。
左怀风想起来之前江却尘给自己开的玩笑话:“我是人鱼,唱歌好听。”
真的,挺像的。
左怀风看着江却尘的背影,想,真的挺像小美人鱼。
无人看见的海面之下,无数海洋生物停滞在了他的脚边。
江却尘的歌唱惊动了沙滩别处的游客,他们意外地凑过来。
“哇塞,美女吗?”
“不是吧,这是男生的声音啊。”
“看背影像女的。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是什么歌啊,怎么这么好听?”
“等等,鲸鱼!我草,你们看那边是不是鲸鱼?”
海与天交际的远处,一个庞然大物渐渐浮现在了海面,背部的水柱冲击着月光。
“是鲸鱼!是鲸鱼!快录下来!”
“啊啊啊,居然看到了鲸鱼,是不是说明我要幸运起来了?接接接!”
“不是,这鲸鱼是不是在看我们这边?”
“是!它还游过来了!”
江却尘意识到了什么,垂眸看去,那头鲸鱼也安静地看着他。
江却尘微微一笑,朝它轻轻摇了下头。
鲸鱼明白了,它缓慢眨了两下眼,又慢慢消失在了海平面处。
人群还在不停发出或惊喜或失落的讨论声,凑在一起显得格外吵闹。江却尘从礁石上跳下来,脚还湿漉漉的,裤子被海水打湿,粘在小腿上。
左怀风上前一步,又从口袋里拿出来一个口罩给他戴上:“人多了。保护好自己。”
“现在才戴,会不会有点晚?”江却尘的声音被口罩隔绝得听起来有点闷。
左怀风没有说话,只是带着他离开人群。
大概是听说了刚才的鲸鱼的事情,往海边跑来的人越来越多,两个人逆着人群而去,显得格格不入。但又因为是两个人,又抵消了一个人逆行时的怪异,没有人去看他们。
“我想去捡贝壳。”江却尘突然道。
“那去个人少的海边。”左怀风回答他。
江却尘藏在帽檐下的眼睛弯了一下:“左怀风,你怎么一个劲把我往人少的地方引。”
左怀风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害怕。”
江却尘脚步一顿。
他抬起头去看左怀风,左怀风的神情在黑夜中不是很清晰,声音倒是很清楚:“不用为了克服恐惧强忍害怕,江却尘。”
“总有一天你会不害怕的。”
江却尘清亮的眼睛渐渐变得平静,又有几分审视的意味:“我刚才哪里表现得害怕了?”
“你没有表现出来,是我看出来的。”左怀风道。
不知道是走到了哪里,四周忽然安静下来,只有海浪有一下没一下拍打岸边的声音。
江却尘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你又看出来了。”
失忆前他的脾气和习性就被左怀风摸得透透的,每一次自杀都被对方恰到好处的预测到,每一次都被他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
失忆了还能看出来。
江却尘并不喜欢这样,他一点也不了解左怀风,可左怀风却对他了如指掌,这种信息差让他有一种敌暗我明的不安感。
他的眼神骤然多了审视与警惕的意味,刺似的扎向左怀风。
左怀风一点也不放在心上,视若无睹般,他回之坦荡的注视:“江却尘,你知道克服恐惧的第一步是什么吗?”
江却尘没说话,他像是藏在橱柜下的猫,不动声色地从缝隙中打量着来人递出的所有诱惑。
“是承认。”左怀风伸出手,猛地把他拉向自己。
过于强势的动作,江却尘骤然睁大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你可以承认自己害怕,”左怀风把他拉进自己怀里,“你只要说,‘左怀风,我害怕’,所有你害怕面对的事情,我都会帮你兜底。”
真是好让人感动的情话。
可惜江却尘的心又冷又硬,像是一块生铁,将他所有的柔软和怯懦保护得好好的,让他承认自己的恐惧,那是不可能的。这无疑是把自己的弱点暴露给左怀风。
左怀风像是没看出来江却尘的防备似的,或者说,他看出来了,所以才会上前一步,这样说道:“怎么?连你自己亲口说要驯服到跪地听话的狗,也不能相信吗?”
此话像是一道惊雷炸在耳边,江却尘呼吸一滞,他难以控制地后退了一步。
他从不相信任何人。
他防备任何人。
哪怕是他打定主意要驯服到对他到唯命是从的狗也是。
“江却尘,”左怀风俯身压向他,和他四目相对,隔着口罩几乎要吻上他的唇,“你说你要驯服我,是要找一条听话好用的狗,还是,你仅仅只是想在我们之间占据上风?”
江却尘缓缓看向了他,声音有些发涩:“有什么区别吗?”
“有,”左怀风坦荡承认,“如果是前者,那你不是要驯服我,你要驯服的是你自己——驯服自己生长出来的所有孤僻与独立,驯服你自己所有的谨慎与不安,同时你要接受我会看见你所有的不堪与懦弱,接受我会先你一步帮你解决难题与痛苦,接受我出于本能、没接到你的命令就擅作主张的、对你的保护,接受我打乱的,属于你自己的规规矩矩的人生。”
“如果是后者,”左怀风顿了顿,“你已经做到了。”
江却尘的身型比他小了一圈,他一压下来,像是形成了一个窄小的空间,把江却尘锁在了里面。所以话语也变得格外清晰,存在也变得尤为明显,江却尘忽视也忽视不了。
“其实还有第三个选择,”江却尘冷静了下来,面上不见任何怯意,他冷声道,“我不要你。”
左怀风看了他一眼,骤然笑了,他伸出手指,屈指轻轻蹭了一下他长长的睫羽:“你不会的,江却尘。你不会把自己陷入一个危险的境地——比如,招惹了一条野狗又抛弃他。”
江却尘伶牙俐齿,毒舌得可怕。这还是人生第一次没有说过一个人。
失忆的左怀风更讨厌了,江却尘沉沉地看着他,半晌,他扯了扯嘴角:“你赢了。满意了吗?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