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却尘没有搭理他的话。
左怀风伸出手捧住了他的脸,认真道:“江却尘,你真的不想回去了吗?”
江却尘掀掀眼皮,他看向左怀风,不知道左怀风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江却尘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回去了,如果是很久之前,在他一心求死的时候,他是不想回去的。如果是前段时间,他是想回去的,他想回去确认一下小人鱼复活的可能,想回去看看他的老师和同门,想去从来没去过的人鱼星。更重要的是,在他前些日子规划的所有未来中,他都是要拉着左怀风一起去的。
他蹉跎了三年的光阴,磨掉了全部的心性与勇气,虽然在小世界里如鱼得水,但是不确定回到那个真实的世界是否还有胆量面对他一直抗拒的世界。
他就像是一只野惯了猫,不慎被人逮起来虐待了一番,伤痕累累后又被左怀风捡回家悉心照顾好了。偶尔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的阳光也会想起之前潇洒肆意的样子,但是斟酌一番,还是决定在左怀风的庇荫下耀武扬威。
可是。
不想回去这四个字怎么这么难说出口呢?
他想回去,他想去给小人鱼讨回公道,想去复仇,想救左怀风。
江却尘又趴回了左怀风的肩头,他的眼睛里再一次蓄满了眼泪,可是这一次他哭的却不是左怀风的死亡和自己未来里再没了左怀风这个人,他是在哭自己自己失去的勇气。
他这些天想了很多事,最强烈的念头是“如果是之前的我……”。
如果是之前的他,绝对不会为这件事哭泣,他会毫不犹豫地回去给策划这些事情的人一人一巴掌,身败名裂也好,同归于尽也罢,每一个敢算计他的人他都要他们血债血偿。
现在他只是想,左怀风要怎么办?他要怎么办?要不然和左怀风一起死了算了。
热爱、追求、执着、释怀、放手、重新接纳,原来每一句他所赞叹的、所打抱不平的“江却尘”被掩盖的勇气,都是他缅怀过往的措辞。
他要回去。
左怀风察觉到他又哭了,低低叹了口气,想要把他从自己怀里拉出来给他擦擦眼泪。就这样待在他身边也好,江却尘这个样子回去,他也不放心。
不过这次他的手还没有碰到江却尘的肩膀,江却尘自己倒是坐了起来,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眼泪。
他的眼睛被泪水洗过,格外明亮,眼眶却依旧湿红,江却尘身上的气质变得格外不一样。
左怀风愣了一下。
江却尘已经拉着他站了起来,指了指书上叽叽喳喳的麻雀,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这是什么?”
左怀风不知道江却尘想干什么,但是还是如实回答他了:“是麻雀。”
江却尘便拉着他走。
边走边问:“这是什么?”
“是蝴蝶。”
“这是什么?”
“是野兔。”
江却尘拉着左怀风一直往山的远处走,任务已经完成,整个世界都陷入了一片停滞的状态,只有江却尘在的地方延绵出来数不尽的盎然。刚下过一场大雨,连着好几天天气都特别好,阳光洒下来暖洋洋的,入目之处都带着生机的亮光。山野绿油油的,风吹过,发出扑簌扑簌的声响,好多个山林生物冒出头来。
江却尘看见什么都要问左怀风:“这是什么。”
左怀风并没有问他要去哪里,任由他带着自己走,他一边走一边认真地回答江却尘这些孩子都知道的问题。
“是松鼠。”
“是鹿。”
“是山鸡。”
……
他每回答一句,江却尘的眼睛就明亮一点,两个人相握的手不知道何时手心相贴十指相扣起来,彼此抓得格外紧。
江却尘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急,直到终于忍不住拉着左怀风跑起来。
神父服太过宽松,垂在地上容易踩到绊倒,被江却尘用一只手拎着,他的长发肆意飘动起来,在绿色的山林间划开一道金黄璀璨的波浪,他的旁边跟着一道黑色,像是自由的鸟。远处似乎是有什么在回应江却尘,漫过丛丛山林,不辞万里来接他。
第一滴水落在脸上的时候,左怀风以为又要下雨了。
下一秒,清澈碧蓝的海水翻着浪花倒灌进来,一浪推一浪地涌到江却尘脚下。江却尘是海洋孕育出来的生灵,是宇宙中的每一处海水都溺爱的孩子,是每一处海水都信奉的守护神,每一滴水都听他的话。
“只要你想,你站着的每一处地方都可以变成海洋。”
海水淹没了大片的山林,里面的生物却没有消失,只是好奇地扭头四处看看,继续啃自己的草。
江却尘停了下来。
“左怀风,”江却尘拉了拉左怀风的胳膊,伸手指向刚刚汇集来的海水,他问,“你看,这是什么。”
已经平息的海水在江却尘脚边安静极了,平静的海面像是镜子照出两个人的样子。
左怀风一瞬不瞬地看着江却尘手指的地方——左怀风自己的倒影。
左怀风在自己的倒影里看见自己过于紧绷的脸部肌肉把脸上的神情拉扯得严肃不像严肃,苦丧不像苦丧,他还看见江却尘正在偏着头看自己,他张了张口,脑中一片混乱,万般思绪一团乱麻堵在脑子里,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把江却尘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萍。
“我……”
左怀风嘴唇抖了抖,吐出一个音节后,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人哦。”江却尘认真地给他说。
左怀风身形一颤,他的脸一点一点地转向面对江却尘的方向,他看见江却尘歪头笑着看他,阳光在他身上描了一圈淡淡的光辉,让他看起来神圣又温柔,:“是人,不是狗,也不是狼,不是供人观赏逗趣的畜生,是人哦。”
一瞬间,左怀风听见小时候自己在斗兽场里一声又一声的对自己的质问:“我是人还是狗?人人生而平等为什么我的命却这样不值钱?我和狗的区别只是我会说话吗?”
恍惚间,他又被丢到了脏乱的斗兽场,奄奄一息地在外面的抛尸场等待死亡的到来。
直到一个金发蓝眸的漂亮人影的到来,分不清是传说中视万物平等的圣子,还是人间的小少爷。
隐约和江却尘的身影重合。
左怀风的额头上出了很多汗,被系统强行禁锢的记忆居然像破土的根苗般疯狂生长,和系统负隅抵抗。
系统不停地发出:【数据错误!】的警告,一连好几条,在脑海里警铃大作,反倒刺激得左怀风回想起了更多的记忆,他的精神力开始断崖式下跌。
“你自己不去,凭什么要求别人站在原地等你?”
“迟到的是你!是你自己的错!你谁也怪不了,只能怪你自己。怪你不争气,怪你身体好得慢,怪你能走能跑了也不去找他。”
“你不去,人家以为你不来,所以找我,有错吗?我及时去了,比你可靠,有错吗?”
“你凭什么发脾气,最没有资格发脾气的人就是你,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熟悉又陌生的少年的声音让左怀风一时分不清是谁,可是这些话倒像是一把又一把扎在心脏里的刀,久久没有拔出来,已经生锈了,和肉连一起了,碰一下都疼得浑身发抖。
是谁?
左怀风出了很多的汗,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江却尘的手,虚虚地抓了一把空气,像是要隔空抓住什么一般。
江却尘感觉左怀风的状态很不对劲,他的心沉了一点,左怀风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了,他得快点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