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后热(4)

2025-12-30

  他不是害怕这一片片青白色的墓。他一个外科医生,无论是生与死都比常人见得多。当医生时间长了,这些也很难左右他的情绪。

  路回是拿手术刀的,病人一个个从他刀下过,无论生死他都只能向前看,最忌讳的就是畏手畏脚,瞻前顾后。这是对下一个病患的不负责。

  但沈百川是不同的,他的死在路回这过不去。

  路回害怕到了他的墓前,看见了沈百川墓碑上的照片,无论是选的哪一张,但凡路回对上那双眼,他一定会崩溃。

  路回心里清楚,所以他很怕。

  但他总得去看上一眼,也算是不负往日情分。

  幸好沈百川很酷,他的碑上没放照片。一块不大的镶在地面上的青石,上面只刻下了名字,还有他的生卒年月。简单两行字就是他这一生,也是他的墓。

  青石边上摆了瓶开了盖的可乐,还有掀开盖子的一个汉堡,薯条挤上酱倒在一边的盖子上,已经凉透了,一根根软塌着。应该是张轩恺他们早上留下的,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新式祭品。

  路回蹲下身,用手指慢慢摸索着他最熟悉的这三个字。

  他曾经爱人的名字。

  路回蹲到腿脚发麻,索性坐在石阶上,他用手掌在温凉的青石上贴着,小声地和沈百川耳语。

  “我梦到你了。”

  路回又呆了一会儿,天际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他察觉到雨势渐大,匆忙回到车里,这雨才像是松了闸的水龙头一样倾斜而下。

  天边乌云翻涌着,天光完全被阴霾吞没。

  路回想了下,还是决定不等了,马上启程回城。

  陵园在半山腰,路回在这个城市呆了十几年,这里他从来没有来过。导航在大雨中也蹊跷得出了故障,明明来的时候还能显示,但这时候却显示路回走的是一条无名道路。

  路回皱着眉,凭着记忆中来时的路,想要找到出口。

  十分钟后,路回透着雨刷器的间隙,在雨幕中看到了窗外歪倒的一棵树。这棵树他确定在十分钟之前就曾见到过。

  他原来一直在绕着原点在打转。

  路回手里抓着方向盘,在树边停下。雨滴打在车窗和车顶,阵阵作响,遮住了路回的呼吸声。

  路回从倒车镜看向车后的方向,那是沈百川的位置。

  路回弯着眼睛笑了。他很少笑,笑起来眼角有细微的纹路,显得很温柔。

  他小声问道。

  “你不想让我走啊?”

  自然没有人回答他,窗外只有雨的声音。

  但这阵雨很快见小,天边放晴,天边露出落日橘红色的光芒。车的雨刷器慢了下来,刷去雨滴,露出来窗外郁郁葱葱的山路。

  但路回坐在车里没有动,他把车熄了火,让自己陷入傍晚昏暗的光色里。他呆坐了很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亦或是在放空自己。

  等到夜色降临,山上漆黑一片,只有月色照在树梢上,把树影投落在地面。

  路回启动了车,顺着狭窄的山路向下开,道路漆黑所以他开得很慢。

  在一片安静中,路回突然听到车顶上方传来的异响,轰隆隆的声音,由远及近,路回心头一惊,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看到一块巨石砸在车的引擎盖上,他一瞬间被震得头脑发蒙。

  在下一秒,泥沙携着石块翻滚而来,车像是玩具一样被砸得叮当作响,然后很快被滑落的山体吞没。

 

 

第3章 你怎么在这?

  “哎,路回……别睡了,一会儿主任来了……”

  路回从昏沉的意识中被人唤醒,这道声音由远及近,叫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路回还在深沉的睡梦里面漂浮着,只觉得这人够烦的。

  结果叫他这人见他没醒,直接上手推了他一把。

  路回身体急速坠落,他动了动手指,从臂弯里抬起头来。

  陈梓同瞪着一双眼睛凑得很近,好笑地看着路回。

  “昨晚值班啥情况啊?累成这样?”

  路回用枕得发麻的手臂把自己上身支起来,他抬头看着面前的陈梓同。

  路回揉了下眼,伸手抓了一把陈梓同头顶的头发,短短的自来卷,发根结实。

  陈梓同一巴掌把路回的手打掉,“干嘛啊你!”

  “不是假发么……”

  路回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出不对劲,他看了眼发际线尚存的陈梓同,然后转头看向四周,这间办公室算得上老旧,发黄的墙壁上挂着打着卷的科普海报。

  这是多年前,胸外科室驻扎过的老住院楼,但早几年就换成康复科了。

  路回飞速站起身来,前后左右扫视着,一边问道,“我手机呢?”

  “我哪知道。”陈梓同一边说,一边帮他找。

  路回凭着仅剩的记忆找到自己曾经用过的手机,按亮屏幕的那一瞬间,路回真真正正地愣在当场。

  无数的记忆涌入他的脑海,错乱着,如同泥石流一般地将他淹没。

  他像是坠入了一个荒诞的梦境。

  他扶着桌子回想着,然后狠狠在自己的手臂上拧了一把,痛得他头皮发麻。

  到底他是陷入梦境,还是侥幸从噩梦中逃脱。

  路回面色苍白,神色恍惚,满眼都是不确定、不敢置信。

  可手机屏幕上的日期,确确实实是六年前。

  路回从慌乱中找到一点点神志,他想。

  太好了。

  六年前,沈百川还活着。

  路回换下白大褂从住院部走出来。

  早上九点不到,医院已经人满为患。电梯厅里人群排队拥挤着,密密麻麻像是沙丁鱼罐头。

  路回向侧门走去,他攥着手机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打电话。

  他要给沈百川打电话,让他,不,是要求他,尽快体检……

  路回的视线放在手机上,他走到出口时,没有注意到前面人把玻璃门反手关上,一道金属门把手大力得直冲路回面门而来。

  “砰。”

  一只有力的手掌从路回的身后伸出,用力地将玻璃门撑开。

  路回抬头才看见了距离自己鼻尖之差一寸的玻璃门,还有玻璃门上那只筋骨分明的手掌。

  “……谢谢。”

  路回还戴着口罩,声音闷闷得开口道谢。他侧过头,瞟了一眼身后的人。

  定睛的一瞬间,路回如同全身血液被一瞬间抽干,心跳停滞。

  身后的人身材高大,男人的手臂还撑着门,路回抬眼愣愣地看着他,两人贴得很近。

  这人眉目冷峻,一双眼睛狭长深邃,眉骨上一道细小的疤。

  沈百川把门用力推开,却见身前的人还不走,他疑惑地低头去看,两人对上视线。

  男人一愣,然后笑了。

  “你怎么在这儿?”

  两人找了个屋檐下阴凉的地方,面对面站着。路回被沈百川牵着手腕从门里拉了出来,要不然路回傻站在门前不知道走,差点把门堵了。

  路回戴着口罩,一张脸被遮了一大半,只露出一双直愣愣看着沈百川的眼睛。

  沈百川垂着眼睛看着路回,见路回盯着他看,眼都不眨。沈百川无奈,“怎么傻了?”

  路回从没见过三十岁的沈百川。

  原来他三十岁的时候长这样啊……路回心想,黑发更短一些,面颊上的肉少了点。但整个人没有什么很大的变化……眉骨上的小疤也还在。

  路回整个人像是深陷极昼一样极为光亮的漩涡里,他看着眼前活生生的沈百川,又看向不远处在六年后已经停用了,但如今却人满为患的住院楼。

  他一阵头晕目眩,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沈百川看出路回的不对劲,额头渗出冷汗,消瘦的肩膀在细小地发颤。

  沈百川微微皱眉,他伸手到路回的耳后一勾,把他脸上的口罩摘掉,想让路回的呼吸地更顺畅一些。但这下路回苍白慌乱的脸色无处遁形。

  沈百川愣了一瞬,手落下时放在路回的背上,安抚地轻拍。

  “路回,你还好么?”

  路回听到他在叫自己的名字。两人十年未见,路回几乎忘了沈百川叫自己名字时的语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