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神情有些古怪,都不太敢抬头直视他。
他当然知道是为什么,这一夜这样小心翼翼到让他感到屈辱的神情他看过太多。
但他不想因此发怒,他并不想在属下跟前做一个只会无能狂怒的武夫。
于是他沉着脸抬脚往自己的大帐走去。
他还有机会。
明日还有围猎。
只要他明日也能猎一头老虎,或者一头黑熊,即便不如今日的贶雪晛出风头,至少也能挽回一点颜面!
只是他已经逐渐退无可退,已经到了只能赢,不能输的地步。如果再输给贶雪晛……
他心情烦闷,又喝了许多酒。
他这一夜都没有再睡好。迷迷糊糊中听到外面有些吵闹,神色疲惫地从大帐里出来,看到外面的空地上早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福王他们正在玩射鹄子。
高高的鹄子在高处晃荡,围观的人群不断地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惊呼喝彩。他朝着人群快步走去,一看到人群中那一抹绿,心头就是一紧。
射鹄子和射柳一样,是军队里经常玩的游戏。此刻除了贶雪晛和福王他们以外,还有一堆排着队要试试身手的军士。看到他来,众人忙让开一条道来,喧闹的人群也瞬间冷了下来。
福王和贶雪晛回头看他。
“还有谁要挑战么?”福王朗声问。
这里头有许多都是步军司的人,看到谢跬,都不敢说话了。
这时候,忽见贶雪晛淡笑着看向谢跬:“谢指挥使要不要跟我比试比试?”
他愣了一下,人还未完全清醒过来。不等他说话,庄圩就就偷偷靠近了他,低声说:“你想清楚了。”
他知道他的意思,昨日金鹿之争只是被抢了风头而已,今天如果再输给贶雪晛,脸面可就彻底挂不住了。
何况贶雪晛的箭术,他如今已经彻底了解。
可是对方都已经邀请他了,他扫视了一圈,发现所有人正在看着他。
他说不出拒绝的话,也不能说。
他微微扯开嘴角说:“好啊。”
这话一说出口,心跳便先快起来了,好像已经畏怯了。
这真是生平未有之事,他如此嚣张肆意之人,从不知畏惧为何物,骑射更是他最擅长的,只是如今遇到一个更擅长的贶雪晛,未战先怯,却只能硬着头皮上。
这一下来围观的人就更多了。
场上的人重新布置鹄子靶。谢跬接了弓箭,在手里拉了拉。庄圩几次欲言又止,忽然往后退了一步。谢跬回头,就见皇帝带着司徒昇等几个老臣走了过来。
天色尚早,寒气重,他披着斗篷,被宫人簇拥着,语气却很和气:“你们比你们的,朕在旁边看看热闹。”
皇帝都过去了,周边的文武百官和宫人侍从也都围过来看热闹。
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谢跬看向庄圩,庄圩抿着嘴唇,轻微地朝他摇了下头。
但事已至此,已无退路。
谢跬咬了咬牙根,箭还未射,手心已经都是汗。
其实他在军中比射鹄子从来都没有输过,此战最多战平,他不可能会输。只是他好胜心太强,这只能赢不能输的局面叫他心跳如鼓,不能平息。
他看了一眼贶雪晛,见贶雪晛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他笑起来可真好看,神色明媚,那一身绿袍光泽流转,领口露出一点雪白,真是洁净高雅。
这无端叫他想到皇帝。
笑盈盈的极好看的一张脸,却暗藏着冷漠杀机。
他转过头去,不再去看。
皮革制成鹄子形状,用细丝线吊在半空,风一吹便晃荡个不停。
射鹄子看起来简单,但高手之间比拼的并不是能不能射中,而是能不能射中最中心的红色“鹄的”,鹄子被细线吊着,一旦被射中很容易飘起来,难度在射箭之类的比试当中算是最高的。
他稳住心神,问道:“谁先来?”
贶雪晛做了个“请”的姿势。
他长吁一口气,拉弓引箭,一箭射出,正中鹄的。
人群中一阵惊呼喝彩之声,他只凭经验就知道自己这次射得很准,心下大松一口气。
贶雪晛随即射了第二箭。
也是正中鹄的。
谢跬觉得自己今日已经算是超常发挥了。
三箭没有一箭出错,比他平时箭术还要精准。
负责计分的官员高声喊:“此战平局!”
要搁在昨日,谢跬大概会觉得对他来说,和贶雪晛平局即是输局,但如今他觉得能和贶雪晛打平,竟大松一口气。
随即便有人将鹄子解下来,呈送到众人跟前。
谢跬刚翘起来的唇角便又垂下去了。
同样是穿鹄的而过,贶雪晛射中的鹄子,几乎都呈现出齐整的花篮式破口,而他射中的鹄子破口形状各不相同,有些甚至整个鹄子都裂开了。
这说明两人准是一样准,但他对力道的掌握要比贶雪晛差很多!
也就是此次竞赛,只比准头,他才能得平局!
射鹄乃大周常见的射箭游戏,别说军中将士们都懂其中的门道,就算是司徒昇他们这帮文臣想必也能看出他们的高低之分。但这时候,竟无一人指出来。
他脸红了又白,嘴唇张了几次,依旧没能说一句话来。
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谢跬抬头,看到皇帝微微挑眉,笑着回头看了看身后老臣,颇有炫耀的意味。
等到众人散去,庄圩把他拉到帐中:“你知道他厉害,还要和他比试,这不是自己叫人踩着你往上爬么?你还看不出来么,陛下这次春猎,就是为了贶雪晛!”
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昨日看不出来,今日也看出来了。
他只是掉在这陷阱里,进退两难了!
庄圩道:“今日围猎,你不要去了。”
“我得去。”
庄圩:“我刚才的话,你没听见?”他顿了一下,“如今贶雪晛声名鹊起……输给他,不丢人。”
谢跬脸色惨白地看向庄圩。
庄圩道:“再这样下去,你可真就成了他垫脚石了!”
外头号角声响起来,今日的围猎要开始了。
外头有人过来喊:“都指挥使大人,要放牲了。”
谢跬呼吸都急促了一些,说:“没有不去的理由。”
“就说你身体不适,或者突然有事,抽不开身。”
“那岂不是成了整个军中的笑话。”
“你以为现在就……”庄圩顿了一下,“大哥,你想清楚了。”
谢跬犹豫了一下,还是掀开大帐走了出去。
就算人输了,这口气也不能输了!
此刻王趵趵骑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走出大帐的谢跬。
他低声问福王:“陛下怎么知道他一定会上钩啊?”
福王道:“论谋算人心,皇兄可是一看一个准。”
他朝谢跬看了一眼:“从他雄心勃勃要成金鹿之主,答应以猎手身份参与狩猎的那一刻起,他就爬不出这陷阱了。”
谢跬一心盯着金鹿,却不想今年的春猎,苻燚选择的金鹿其实就是他。
既成了猎物,在这猎场之上,便只有被猎杀的份儿。
今日的围猎,几乎所有人都能看出谢跬的焦躁冒进。
他本来就是性情急躁张扬之人,只是一向顺风顺水惯了,被权势压着,还能维持大将风度。今日他贪功冒进,把跟着他的人无不骂了个狗血淋头,谢晖等人被他骂得手忙脚乱,隔壁却锣鼓阵天,捷报频传。
福王吩咐:“鼓声再急一些,再响一些!”
贶雪晛今日围猎,实在轻盈放松。
苻燚本来不想叫他参加今日围猎的。一是担心他的安危,不想再冒险,二是心够坏,想着这时候突然起驾回京,谢跬估计能气到跳脚。
但他想再和围场上的将士搞搞关系,没有比一起团队合作更能拉近彼此关系的了。
他是真的把围猎当做一场众人配合的游戏,众人收获丰厚,群情激昂,人人高兴,收获满满,又有王趵趵和福王这两个性情活跃之辈,回去的时候,众人甚至唱起了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