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猎之前,皇帝下的那道诏书,你还记得么?”
庄圩问道。
谢跬自然记得那份由贶雪晛亲手所书的诏书,除了写到春猎之事,还说到期望京中不要受近日朝政风波影响,百姓们能安居乐业等语。
他看向庄圩。
庄圩道:“陛下说他要亲自前往建台最热闹的东西两市巡查,以安市气,以振商脉……咱们这位陛下得了高人指点呢。”
说到这里,便想起刚才谢跬说的“压不住”之类的话。
这位年轻的皇帝心机狡诈,有一点机会都能被他抓住,但凡找到一点缝隙,他都会钻进去迅速滋长扩充开来。此刻这么好的声势,他怎么可能会放过。
想到这里,自己也不安起来。
他们从大帐中出来,谢跬朝御帐看去,看到司徒昇等人正在往御帐里走,一边走一边在热聊,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看得出极为兴奋。
好像不只是皇帝,就连他身边这几个人似乎也都意志昂扬,满面春风。那一直挂起来的门帘此刻竟然全都放下来了,司徒昇他们进去的时候,隐约可以看见黄葵的身影。
这等严密,倒像是在密谋一般。
黄葵是他们谢氏的人,他和水师的赵都统有姻亲,而赵都统和谢家有姻亲,谢家二房的长女,谢晖的姐姐,正是赵家的长媳。
但他心中忧虑,竟疑心黄葵已经倒戈到皇帝的阵营中去了。
又或者,这是皇帝故意为之,要他们疑心黄葵。
这个皇帝,不管明面上如何明朗亲和,骨子里都是毒蛇一条,盘藏在明媚花枝之下,随时准备咬人。
因为这场春猎本来就是为贶雪晛办的,所以一般至少要七天的春猎,这次皇帝就打算在逐鹿围场呆三天。
着急回去,当然是想趁着现在满城都在议论贶雪晛,回去好好让贶雪晛风光一把。
他现在就是迫不及待想看贶雪晛风光无限,人人热爱。
翌日一早,他们便赶往京城。
正如苻燚所预料的那样,贶雪晛在逐鹿围场的英名早已经传遍了全京城,并且在无数人的添油加醋中,简直成了一个传奇。
也再没有比他的身份和故事更让老百姓感兴趣的了。
街谈巷议,妇孺皆知。
从入城以后,鹿角和虎皮就被支起来展示,真的浮夸到贶雪晛都有点不好意思。
皇帝头一次没有坐御车里头,竟然选择和贶雪晛同乘。
苻燚日常出行都是大阵仗,被黑甲卫包围着,人人惧怕,很少有人敢直视他。自今春回京以后,他两次公开出行都乘坐御车,也不是人人都能看见。
说实话,整个建台城里,没见过皇帝的人还是很多。
今日皇帝就坐在贶雪晛身后,那大名鼎鼎的贶雪晛抓着缰绳在前,因为皇帝坐在他身后,愈发衬托得他英气逼人,不知道是不是知道他在逐鹿围场猎了金鹿和猛虎的缘故,原本只觉得他皎美雪白,如今再看他,便觉得他虽然细细长长一个郎君,但就是觉得他英气十足,清姿飒爽!
至于他背后需要抱着他的腰才能坐在马上的皇帝,众人以前都觉得他恶龙一条,今日靠在贶郎君背后,文雅虚弱,反而看起来一点攻击性也没有!
而最出人意料的是,皇帝居然没有直接回宫,而是带着一堆人浩浩荡荡去了东西两市。
东西两市是建台城最热闹的商业区,一条明月河贯穿其间,朱楼摊铺鳞次栉比,平日里便是车船如织。今日有圣驾来此,还带了大名鼎鼎的贶雪晛,更是观者如堵,人声如沸。
这里不是宽阔气派的天街,也不是兵甲林立的围场,因此这份热闹少了几分御驾的天威赫赫,多了几分市井烟火气息。明月河上画舫挤挨,两岸窗扇尽开,万千百姓挤满栏杆桥头,真是一派喧阗盛景。
乍一看,还以为是那个广受民众爱戴的仁君来和百姓同乐。别说不像苻燚了,就是其他皇帝,也不见他们距离民众如此之近。
皇帝甚至还买了小摊贩上的吃食分享给身边诸官!
你能想象一堆高官陪着皇帝分食一张胡饼的场景么?
亘古未有!
今日的皇帝实在心机狡诈,一直笑盈盈的,真是会演!
谢跬第一次觉得这小皇帝生得如此俊雅,笑起来那黑漆漆的眼珠子也不瘆人了。照此下去,只怕这声名狼藉的皇帝,口碑逆转也都在一夕之间了!
他看得心下骇然,不再跟着,直接带着谢晖等人,纵马往相府而去。
到了相府门口,就看见无数官员的车马。他直接骑马过了内仪门,下了马问:“相爷如今在里头外头?”
“相爷最近一直在外头住。”
外头指的便是他们花园的草堂了。
谢跬没有说话,径直往草堂去,进去看到一堆官员正在草堂廊下跪坐着议事。谢翼披着粗布麻衣,头上只戴了一根木簪,头发已经有些花白,靠在榻上,似乎看起来更加瘦削,竟真有了几分日薄西山的光景。
谢跬心中愈发不安,焦虑的嘴唇发苦。
这草堂原来只是给外人看的摆设,如今谢翼倒是常住在里头了。其实从这里也能看出,他们谢家的权势早已大不如从前。
他在草堂外站定,谢翼看了他一眼,对左右低声说了两句,廊下诸官便都起身告辞。谢跬站在梅花林里,等他们都出了花园,这才从梅林里出来。
下人们递上来湿巾帕。谢翼擦了手,问他:“一个金鹿而已,就叫你失魂落魄成这个样子?”
谢跬心中十分羞愧,顿了一会,道:“父亲,之前儿子跟您提的事,您要不要再重新考虑一下?”
他抬起头来,看向谢翼:“父亲,我知道我并非精于谋算之人,但请您相信儿子的预判,如今可能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谢翼道:“偌大家族,你可知道一旦事败,会是什么下场?”
谢跬道:“我们谢氏走到这一步,早已经是不进则退,进还有生的可能,退了会是什么下场,父亲应该比儿子看得明白。当初废帝继位以后,章氏倒是主动要退,如今河东章氏还有几个活人?还是父亲觉得将来你我交兵交权,皇帝就能饶过咱们?父亲,当今皇帝心如蛇蝎,冷血无情,一旦他得了势,我们谢氏的下场,可能还不如章萧两家。这一点父亲应该比我更清楚!”
他见谢翼沉默不语,态度不像之前明晰,便知道这几日谢翼在京中对局势发展多少也有感知,便倾身道:“父亲,当年代宗皇帝手握兵权,我们都可以……”
“当年我们和萧家已经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地步。如今还没到那一步。这是大事,不能急。你就是失于急躁,这两日在围场才会被皇帝利用。”
这时候,忽见相府管家疾步走过来。
谢翼抬头:“何事?”
管家道:“相爷,刚外头递来消息,说牢里有人吐出了去年漕运被劫的事情,赵都统只怕要彻底保不住了!”
谢跬面上一白,伏地:“父亲!”
谢翼沉下眼。
谢跬道:“父亲,请尽快做个决断出来,等到人心一乱,倾塌只是瞬息之间啊父亲!如今之计,唯有先下手为强,还能抢得先机!”
谢翼想了一会,吩咐说:“准备轿子,我要进宫一趟。”
管家匆忙忙出去了。
谢翼看向谢跬:“此事我自有主张,没有我的许可,你不许妄动。你也累了,今日在家好好歇歇。一脸败相收起来之前,不要出去见人了。”
谢跬羞愧伏地。
小皇帝崛起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家中儿郎都还没长起来。谢翼靠着案几扶着额头,忽见几只乌鸦扑棱棱落在堂前的梅花枝上。
此刻御驾终于出了东西两市,苻燚有些体力不支,准备回宫。
司徒昇等一帮老臣激动了半天,此刻眼眶都要泛泪。
从前他们也常忧虑皇帝的恶名,希望皇帝多行善举,多亲近百姓,但皇帝也不听,他们也觉得如果皇帝真的贸然走到民间去,只怕老百姓也要吓得家家户户大门紧闭。
谁能想到如今突然峰回路转,居然也有了与民同欢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