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怅惘。
黎青觉得苻燚在私心上是不想让贶雪晛去平叛的。之所以同意, 他个人认为最大的原因是逆王的檄文里,不光骂皇帝【生而有异, 残暴不仁】, 还在檄文里攻击了贶雪晛。
这本来也没什么, 逆王既然要反, 肯定要把能攻击的地方都攻击一遍,皇帝宠爱一个男人还搞得天下皆知,对方自然要抓住这一点不放,什么【本为男子, 而姿容媚上, 行同妾妇。不以经术进, 不以军功显,独以谄笑诡色盘桓君侧】等等。
所有大臣都默契地对此避而不谈,但是皇帝显然非常生气,皇帝看这个檄文的时候气得脖子上的青筋都冒出来了。
所以贶雪晛一旦提出要去平叛的时候,皇帝就算再不舍,最后也一定会答应。
老天有眼,他们的贶郎君可不是逆王污蔑的那样!
最好叫贶郎君旗开得胜, 打得那满口喷粪的逆贼屁滚尿流!
皇帝也没有怅惘太久,一回到宫里,他就立即把司徒昇和李徽他们几个心腹大臣叫到内殿的小书房去了。
这几年他着人收集了谢翼擅权乱政、结党营私的证据无数,如今也要开始整理以备不虞了。
其实在刚开始当皇帝的时候,苻燚收到这些证据的时候很兴奋,他当时政治经验缺乏,还天真地以为把这些证据甩出来就能拿捏住谢翼,或者把谢翼扳倒。他是吃了几次亏,才意识到古往今来要扳倒一个权臣,要先瓦解掉他的权力,才能给他安上这些罪名。
如今是危机也是机遇,这些证据或许很快就会派上用场。
这些证据司徒昇多少也听说一些,只是亲眼所见,还是大为惊骇,以至于整理的过程中,他拿笔的手都是抖的。
不过他的手发抖,并不只是因为谢氏所犯之罪有多出乎他的意料,他更惊骇于皇帝竟然能搜集到如此详尽又如此缜密的证据,他不敢想这些证据他是如何得来的,用了什么手段。
因为只是稍微想一想,他就后背发凉。
皇帝圣心难测他是知道的,只是如今像是亲眼看到,黑洞洞一片,真是叫人畏惧。
这样的人,真天生适合当皇帝。
今日除了几个近臣进入清泰宫内殿以外,再无官员入宫。皇帝和司徒昇他们一直聊到深夜,皇帝才叫他们去隔壁宫苑休息。这时候已经到了亥时正,黎青进到小书房的时候,看到皇帝竟然趴在桌案上就那么睡着了。
他上前去,轻声叫道:“陛下。”
苻燚猛然惊醒,手下意识往旁边摸了一下。黎青一惊,忙道:“陛下,是奴。”
苻燚压着眉看他,那黑漆漆的眼珠子带着一点困倦的戾气,过了一会他可能缓过神来了,倒有些莫名地怅然若失。
黎青不知道他这是怎么回事,只道:“陛下,您要累了,就早点歇了吧。”
苻燚起身,问:“我那把鸾刀放哪了?”
黎青道:“从围场回来以后,奴就着人清理好放起来了,奴这就去取。”
他这时候才意识到刚才皇帝往周边那一摸,是习惯性地要摸他的鸾刀。
他将鸾刀取出来,苻燚已经去了内殿躺着。他大概是累极了,心情也差,也没睁眼。他将鸾刀放到他手中,苻燚抓了,塞到枕头底下,便侧身睡过去了。
黎青想,皇帝自在西京认识贶郎君以后,好像这还是头一次又把鸾刀放到枕头底下。
皇帝自幼喜欢枕着刀睡觉。
贶雪晛这一去,宫里的人情味也都跟着一起去了。一切似乎都又恢复了原状,清泰宫里每日官员来去匆匆,大家都小心谨慎地伺候着。大部分时候,宫里都是一片安静,外头的反叛似乎也变得遥远了起来。
直到三天后,傍晚时分,等官员们都退出清泰宫以后,皇帝在后院喂乌鸦。金色的阳光下乌鸦成群,这一幕看起来似曾相识,安静得仿佛一下子回到去年什么都还没有发生过的时候。
安静的宫殿,阴沉沉的皇帝。
皇帝这时候忽然默默地说:“这时候他们应该到永定了吧?”
黎青心里一动,说:“快的话,应该是到了。”
苻燚微微低着头,说:“他一定会是最快的。”
他太了解他了。
如果可以飞,他大概会飞过去。
吃完了食物的双喜扑棱着翅膀飞起来,它们一动,几乎全部的乌鸦都哗啦啦飞了起来。那天上晚霞通红一片,血一样。苻燚仰着头看着,忽然想起他遇见贶雪晛的那一个清晨,他想如果没有遇到他,或许贶雪晛真的已经找到一个章吉,在遥远的西京城,那个小小的三合院里,过着他平淡安稳的人生。
这世上如果没有贶雪晛,那他也不要活了。
就带着炸药,和那些豺狼虎豹一起死掉好了。
他想到这里,黑漆漆的眸子亮起来,像是那血红的晚霞都落在他的眼睛里,苍白的脸上都有了颜色。
苻燚并没有再说什么,这中间有几个大臣来了一趟清泰宫,他也如常在御书房内接见了他们。
但今日他并没有用晚膳,一直在殿内踱步。黎青把小福子送了过去,他就抱着小福子坐在榻上发呆。
黎青也很紧张,手腕上的佛珠都快被他捻断了。
这是最折磨人的时候了。
永定距离京城数百里,传递消息快马大概要两三日左右的时间。此刻福王他们可能已经到了永定,也可能还没到。他们可能还在莽山的峡谷地带,也有可能,已经和永平的叛军开战。
或许一切都已经发生。黎青不敢再想下去了。
第二日的一大早,他还坐在地上打盹,忽然被外头的声音惊醒,睁开眼,才发现皇帝竟然已经起来了。
李徽的声音传来说:“陛下,您要的炸药都送过来了。”
黎青忙从内殿出来,看到婴齐牵了一匹马过来。
皇帝也没让人搀扶,自己骑上马,披散着头发骑马出了清泰宫。
其实古往今来,越是激烈的政治斗争越是简单粗暴,不过是把对方骗过来杀又或者主动攻过去杀。
从京郊火作库房运来的炸药有二十车,此刻都用鲜妍的锦绣包裹着,火红一片。这样大的阵仗,从京郊一路运送到皇城,只怕此刻已经全城皆知。这是贶郎君临走之前给皇帝陛下的建议,说可以威慑可能会攻入宫城的叛军。
皇帝亲自监督着,将火药藏伏于南乾、北坤、西华、东辰四座城门并各閣门。此刻他们几个随行的宫人也好,负责布置炸药的禁卫也好,众人神情都很严肃,全程几乎都没有人说话。
天色又阴沉下来了,黎青这才意识到自己想错了。
他原来以为如果贶郎君他们一举击退逆军,京城危机也会随即解除。此刻他却突然意识到,如果贶郎君败了,谢相他们或许还坐得住,等着逆王进京。可如果是逆王败了,谢相他们可能随时发动政变!
贶郎君和陛下分隔两地,如今都在生死一线!
李徽禀报说:“陛下,炸药还剩下四车。”
皇帝纵马往回走:“都送到清泰宫里来。”
众人都是一惊,李徽忙道:“陛下,不至于此!”
皇帝面无表情,道:“我有我的打算,不用废话。”
他说着便纵马朝清泰宫来。
皇帝突然运送了那么多炸药进宫,此事全城皆知。
民间都在热议,何况时刻都在关注朝局的文武百官和众将士。
“微臣等是天快亮才得到的消息。事前皇帝谁都没有告诉,听说就是司徒昇他们也都是今晨一早才知道皇帝的打算!”
谢跬道:“我们在火作库的人昨夜都被调离,皇帝显然早有打算!如今这事已经传遍了,宫门若都埋上炸药,将士们难免心中畏怯,只怕会对大事不利。”
谢翼道:“到了这个时刻,他要是一点动作都没有,那才叫人担心。”
他吩咐谢跬:“既然他已经有了动作,我们也开始准备吧。”
谢跬点点头,立即转头出去了。
谢翼又吩咐道:“就说我病重,叫我们的人都来探视。一旦进来,不许任何人再出去。去请太皇太后回宫,此刻当有太皇太后坐镇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