贶雪晛也心有余悸,看了看寂静的街道,忙道:“我们赶紧回去吧。”
他嗅到一丝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这时候还是待在家里比较好。
毕竟宰相都派人来了。
不过建台远在千里之外,快马疾行也要三四天,京中这么快就派人来调查了?
他们路过行宫附近的时候,恰好看到有一队人马从城门方向驶来,大概十几人,后面几个人背后还插着旗帜,猎猎翻飞,通报声一声接着一声,宫门随即打开,迎着那队人马进了行宫。
贶雪晛掀着帘子看,问黎青说:“听闻当今的宰相是大周的定海神针?”
黎青:“啊?”
贶雪晛看向他:“溥天之下,是不是也就只有谢相还能管得住皇帝了?如今谢相的人来了,或许城内的境况会好很多。”
黎青也凑在他身后往外看,神色颇为忧虑,说:“郎君想错了,谢相的人一来,只怕更麻烦了。”
贶雪晛说:“为何?”
黎青问道:“关于这位相爷,郎君知道多少?”
贶雪晛说:“常听别人夸他。”
说起这位谢相,其实他比皇帝苻燚更像个皇帝。
因为如今的朝政,几乎都是他在维持。
之所以说是维持,不说是操控,只因为和当今皇帝相比,宰相的口碑实在太好了。
这位丞相以简朴勤政著称。老百姓都尊重地称呼他为布衣相公。
相公是大周人对宰相的美称,谢翼无疑是大周两百多年里清誉最盛、德声最隆的宰相,布衣在这里不是寻常意义上代指的普通出身,而是这位宰相,真的一直以布衣为服。
但显然黎青这位京城来的,对这位口碑甚好的宰相有不同的看法。
黎青道:“当今的宰相是太皇太后的嫡亲弟弟,出自大族建台谢氏。说起建台谢氏,那真是名门中的名门。我大周一朝,建台谢氏总共有九人封侯,三人称相,女子封君者十二,尚公主者九,更不用提谢氏出了好几个皇后了。按理说这样的高贵出身,又有摄政大权,可以说是世所无匹的尊贵了。但这位相爷自摄政以后,只穿布衣,只住草堂,每顿饭不超过两样菜,且从不碰荤腥,妻女也不簪珠玉,不施粉黛。他出行不坐华美车轿,只骑蹇驴,更何况这位相爷性情和蔼,颀身而美须髯,简直就是天下名士之宗,世人典范。”
黎青夸了一大堆,只是嘴角带着冷笑。
贶雪晛听出他言下之意来了。
“难道他是沽名钓誉之辈?”
黎青想,何止沽名钓誉呢。
若不是亲自听到过陛下身边密探来报,他都不敢相信,光风霁月的谢相公,良田万顷,美舍千余,才是真正的国之巨蠹。
当然这些秘事,尚不能对他人泄露。他只笑着对贶雪晛道:“奴只是觉得相爷有点过于简朴了呢。”
贶雪晛想了想,说:“也是。”
他是相信贵人也有简朴之人的。
只是过俭近伪。简朴过了头,倒更像是作秀了。
如果这位谢相也是沽名钓誉之辈,那他和当今皇帝还真搭。
暴君配伪君子。
那只怕这位谢相的人来了,不但不会压制皇帝,说不定反而会推波助澜,为虎作伥。
这大周要亡啊!
他虽然是一介平民,大概率也不会被爆炸案波及,但生于此世,想到暴君当政,就连一向口碑极好的宰相也可能是个表里不一的伪人,便觉得山河日下,眼下的太平也如镜花水月。他如今人生堪称圆满,连带着心志也柔软得一塌糊涂,心有所牵,此刻倒有些忧虑怅然。
他如今也无别的所求,只盼望能和章吉安安稳稳度过余生。
贶雪晛不再说话,此刻酒意完全上来了,就靠着马车叹息说:“只能盼着皇帝能早点离开西京了。”
黎青道:“郎君,当今圣上真没那么可怕。”
贶雪晛说:“连趵趵都吓成那样了。”
……这倒是没办法反驳。
王趵趵的确是因为皇帝才吓成那样的。
说实话,要说关于皇帝的恶名一切都是捕风捉影无稽之谈,即便他这个皇帝心腹也说不出这样的假话。
车窗上竹帘透着层层叠叠的微光,贶雪晛那张洁净淡雅的脸在这微弱的春光里有一种柔和的美。黎青心生怜悯。一介平民,因缘际会,命运捉弄之下得到皇帝的垂青,不好说这是福气还是不幸。
毕竟贶雪晛也只是一个男子。
一个被暴君遗弃的男子,亦或者一个暴君宠爱的男子,这两者也不好说哪个才更不幸。
“黎青……”贶雪晛忽然靠过来。
黎青:“??嗯?”
贶雪晛脸颊似乎比之前还要红,好像不只是酒色,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你家老爷的心思,你应该比外人看得都清楚吧?”
黎青:“啊?”
贶雪晛轻轻地笑,露出洁白齐整的牙齿。黎青想,这普通人怎么会有那么好看干净的牙啊。
“你觉得你家老爷心里确定下来了么?”
黎青:“啊?”
“你不要老啊,你跟我交个底,如果……如果我今天要他搬到正房来,他会不会……拒绝。”
黎青:“……”
他看着贶雪晛那张潮红的脸。
大概借着酒劲,贶郎君才敢问他这些话。
看不出来,贶郎君还挺好色的。
只怕他觊觎陛下男色,不是一日两日了。
你知道你好的是谁么?
黎青抿了下嘴唇,犹豫了一会,说:“奴觉得……老爷应该是很喜欢郎君的。”
不只是一个暴君心血来潮的游戏。
况且吃到就是赚到。
反正横竖贶郎君是逃不掉的。
反正事情已经这样,未来好坏难料,贶郎君能爽一时是一时吧!
反正得到陛下的身子也是好的!
反正他也是据实以告!
几个“反正”思考下来:“奴觉得,老爷也很想搬到正房去呢。”
贶雪晛看了黎青一会,然后嘴角噙着微笑闭上了眼睛。
他心中对如今双鸾城的局势有些莫名的不安,总觉得眼下的幸福稍纵即逝,完美的如同一场幻梦。因此觉得他和章吉互相了解的也都够了,可以抓紧时间更进一步了。
他只是没把手段用到章吉身上去。怜爱他单纯正派罢了。
要把章吉钓成翘嘴,他有十成十的把握。
大概花果酒烘托的缘故,想到此处,心是热的,就连舌下似乎也有了甜意。他本是极其清淡的郎君,五官精致清冷,如匣中花,香气都收敛在方寸之间,此刻脸颊一层薄红,大概和平日的样子对比的太明显,倒生出片花胜春的颜色来。黎青看到以后有些心惊,想这素日清冷沉稳的郎君突然有了颜色,倒比那些艳丽妖娆的美人更动人心魄。贶郎君要是以此情态面对皇帝,皇帝那样的恶龙,只怕会现出原形。
皇帝的原形是什么样的呢?
他想起万民跪拜的皇帝,把人当箭靶射的皇帝,十几岁就能把谢相这样的老狐狸都玩弄在股掌之中的皇帝,游山玩水跑一圈,除了以君威敲打各地因为京城内斗而蠢蠢欲动的藩王和地方长官,还顺道搜罗了一箩筐各地官员的罪证,大概率回京就要大开杀戒。
这样的皇帝,他反正是很怕的。白娘子在床榻上现出原形吓死了许仙,皇帝要在床上现出原形,贶郎君吃得消么?
快到巷口的时候,马车突然慢了下来。黎青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却看见一顶小轿正与他们撞上。轿子中的人声音很熟悉,是赵宗良,声调很高:“怎么不走了?”
他们的车夫愣了一下,随即便驾车往旁边避让。那抬轿子的人却看清了他的脸,也怔了一下。黎青轻轻用下巴示意了一下,那轿夫便忙抬着轿子从他们旁边过去了。
他探头往前看,日头明晃晃照着巷子。苻燚抱着小猫在门口站着。
黎青心中砰砰直跳,只感觉如今山雨欲来风满楼,他有一种直觉,陛下在这小院的恬淡生活不会太长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