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陵回来以后,他这位皇兄就陆陆续续给谢相写了数十道敕书,力数他的忠勇廉洁,夸他【家无余财,室无兼彩】,赞他【忠君之诚,上可昭日月,下能贯金石,乃万世臣极】。
这些近乎狂热的尊崇,换在平时,大概会令人警惕,但一个刚被敲打过的无依无靠的小皇帝被吓坏了,所以急着拍马屁,一切都合情合理。
何况谢相喜欢这种名声。
可成就他的声名,也会禁锢他。
毕竟一个道德上的完人,一旦声誉崩塌,是很可怕的。
苻燚很会利用这种细小的间隙生根扩张,他的恶名和谢相的贤名一起生长。
至少在起始阶段,谢相对于这种对比是极其满意的。
但年轻的皇帝学会了“藏木于林”的把戏。用许多的异常来隐藏真正的异常,用一堆尸体来掩藏某一个尸体。
他有阴谋心智,已经能独当一面,偏偏又有几分疯狂。这份常常出其不意的疯癫在普通人身上或许会招致毁灭,可他是皇帝,即便只是名义上的皇帝也够了,皇帝的疯癫可以滋生权力,这是暴君的力量。
如今谢相需要稳,做事需要有口碑声名。而暴君只需要野心和欲望,别的都不需要顾虑。
这场实力悬殊的对决,竟也因此有了输赢不定的可能。
如今号角吹响,以他所在的西京作为第一个战场。
战场都是会流血死人的。他心跳略有些快,似乎兴奋之中又隐隐有些恐惧。他看着苻燚骑着马在黎青等人的簇拥下威风凛凛地朝凤鸾宫东北角去。
他变化真大,骑在马上,已经不再是几年前那个坐着小轿被抬出朔草岛的孱弱少年,不急不躁,也无畏惧,有一种平静的生死都无所谓的癫意,似乎因此所向披靡。
这是一条随时可能会失控的路,他不知道苻燚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想起了他四哥来,有时候成功和灭亡走的是同一条路,他可能成为历史上那些为人津津乐道的年纪轻轻就扳倒了权臣的雄主,也可能会成为年纪轻轻就被废黜的又一个“疯王”。
苻燚今日心情格外愉悦,去了旧宫东北角的御花园。那里早已经荒废,残垣断壁间零零散散开着许多红梅。他一边交代事情,一边折了两枝,别在腰间,然后骑马往金乌街来。
黎青骑在马上拍马屁问:“陛下真是英明神武,您怎么知道爆炸案是谢相指使?”
苻燚唇角勾起,竟比往日多了些许风流:“我又不是神算子,怎么可能知道。揣测而已。”
大概日日都在谋算着,提防着,因此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多疑多思,以做到算无遗策。
黎青突然想到,在贶家睡的这几日,陛下枕下是没有藏着利器的。
黎青骑马跟在苻燚身后随行,看着他俊雅高挑的背影。苻燚今日穿了一件霜白色的缎袍,身上梅花纹,霏霏似芬屑,腰间别着两枝梅花,打马自金乌大街而过,俊雅风流,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真是春风得意,风头渐浓。
他们先去看了婚床。
双鸾城有专门卖家具的地方,叫木器行。苻燚哪里懂家具好坏,只要最贵最好的新床。
老板见来了个不缺钱的主儿,十分热情,将店中几种价格昂贵的大床一一介绍一遍。
黎青和婴齐等人在旁边跟着一起看。婴齐是个闷葫芦,黎青忍不住建议说:“老爷,这镶金嵌玉的就算了,怕贶郎君多心。”
老爷你还记得你是没落户么?!
苻燚想了想,说:“不能委屈了他。”
他还是挑了几个大漆描金床。
但他对这几张床也没有特别满意。他看上一个金粉红漆的雕花婚床,但那只是个老旧的样板床,老板说要重新制作一张新的,至少得一年时间。那婚床极美,三重飘檐,手工浮雕,镶金嵌玉,满布松竹梅菊四时清景图案,十分精致富贵。他只是想象了一下贶雪晛赤身躺在上面的样子,便觉得人床一体,湛然如玉的贶雪晛,就该配这样宝光内蕴的婚床。
然后被他入身,成为他真正的皇后。
他舌尖顶了顶腮,可能今日有些兴奋,竟觉得不能露出真身,实在不够畅快。他身为帝王,有太多太多东西要给贶雪晛。他想金银珠玉全捧到他跟前,他想做一个床榻上横行无忌的暴君。
第22章
快到晌午的时候, 外头的天光忽然黯淡下来了。
贶雪晛放下画笔往外看,才发现外头居然变了天。
已经是晌午了,但天上云彩遮住了太阳, 以至于店内一下子暗沉下来。
他有一种预感,苻燚肯定会来给他送午饭。
他就是有这种感觉。
然后他就听见旁边的刘老板的声音笑着传来:“贶老板,你家章郎君又来给你送饭来了!”
贶雪晛立即兴奋地收拾了身上沾染了颜料的围裙, 从地上爬起来。耳边还响着刘老板打趣的笑声:“章郎君可真是贤惠啊。”
另一位韩老板道:“呦, 章郎君还带了花呢。”
他这么一喊,附近店里的老板伙计都探出头来看热闹。贶雪晛将画板放到一边, 抬头见苻燚已经笑盈盈地进到店里面来了。
他手里拿了两只梅花,含苞待放的红梅, 与他袍子上的梅花纹相映成辉。
蔼然春温, 色笑袭人, 真是温润如玉的一个郎君, 仿佛那黯淡的天光都又明媚了一些,叫他眼前心中都亮堂堂一片。
只是再看到他如此俊雅的模样,却联想到他私下里那些过于炙热的行径,就觉得通身都要烧起来。这种极大的反差给了他一种很奇妙的感受, 夹杂着陌生感, 羞涩感, 还有一点点像是打开潘多拉宝盒后的对于未知部分的不安,叫他波澜不惊的内心荡起一阵又一阵涟漪,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那波浪一波一波盈入他的眼中,才看到苻燚,脸已经先红了,人却本能地想要保持日常那种相敬如宾的状态,于是轻轻地说:“来了。”
苻燚“嗯”了一声, 把梅花递给他:“路上折的。”
送花这件事真的很符合苻燚的形象,他折的梅花也好看,枝条也美。他还是头一次收到别人送的花呢。
他要把这束花带回去,插在他们新婚的床头上!
贶雪晛接在手里,看到黎青拎着饭盒进来。
苻燚问他:“在画画?”
贶雪晛刚点了一下头,就见苻燚伸出手来,指腹摩擦过他的脸颊,便染上了一层薄红。苻燚笑了笑,露出齐白的牙齿,说:“脸上都蹭了颜料。”
他动作亲昵,语态更是让人怦然心动的温柔,但贶雪晛脸颊薄红一片,仿佛平日里的洒脱淡然都不见了,抬眼和他对视上,又立即垂下眼去了。
苻燚对这样的贶雪晛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欢,他从小便会察言观色,最能看到那些细微的东西。贶雪晛似乎有了一种人妻的温柔,羞涩,他清明的利落因此变得更加柔和起来,更包容。
好像他是他的丈夫,贶雪晛会包容他的一切。即便他刚砍了人满身是血地跪在他跟前,他也会充满爱意地将他的头颅抱在膝上,给他一个甜蜜的吻。
一个皇帝本来是不该拥有这样平凡的夫妻的情感的,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他借由章吉的身份,得到这短暂的体验。但这体验对他来说是致命的。因为他从前从没有体验过,以后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变,像是抓不住似的。
黎青在后面笑着道:“老爷和郎君先把饭吃了吧。”
他们便开始摆桌子。
只是在吃饭的过程中,黎青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里。
他应该在门外。
陛下要不要目光突然变得这样直接,看得他都害怕!
他都怀疑昨夜皇帝是不是已经暴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所以今日才可以如此肆无忌惮。
贶郎君都被看得不太好意思了,那么素淡的一个郎君,脸上的红晕就没断过。
苻燚把几张床的大致图案拿给贶雪晛看。
几张大漆描金床并没有太大区别,贶雪晛看到这些床,一想到是他们的婚床,心头更热。他也是男人,如今被苻燚勾得心浮气躁,说实话,欲望比平时强烈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