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都没碰到什么行人,唯有乌鸦从头顶飞过。像楚门意识到了自己生活的世界可能是人为控制和构造的时候一样,许多细节漏洞开始涌现,像不可控制的崩塌。
他寻了个高处,站在那里往他家里看,也不知道自己在等着看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看到隔壁人家的大门打开,有人从里头出来,寂静的小巷开始有人员走动。
又过了一会,他看到几个人骑着马从他们的巷子里出来。
为首的是苻燚,黎青就在旁边跟着,身后还有几个武官模样的青年男子。
贶雪晛一路跟着,最后停在荒草里,看着行宫门口十几个人躬身行礼,然后簇拥着进入到行宫里。
大周的云相较于现代的云,看起来更像大团大团的棉絮,更浓,更厚,也更低,像是压着浮在行宫上面,犹带着粉红,美得如真似幻。
他一个人在荒草中站着,看到乌鸦漫天,在他头顶盘旋。
他心中茫然,想,他喜欢的章吉居然真的是皇帝。
不,他不是章吉,他是皇帝苻燚。
第33章
贶雪晛默默来到了自己的店铺里, 开门的时候刘老板还笑着问他:“章郎君怎么没跟你一块来呀?”
他扯了扯嘴角,那一刻居然还有心思想如果刘老板他们知道自己经常打趣的章吉就是那个他们提起来都害怕的皇帝,会不会吓到昏厥。
至少自己不至于昏厥, 他安慰自己。
他开始复盘整个故事,想起王趵趵说的他的事已经传遍双鸾城的话,想起了那日突然来他店里的福王, 想起了王趵趵和苏廻他们异常的举动, 还有那一夜,章吉给他讲的从小被觊觎他家财产的叔伯兄弟欺负的事, 还有他的病,他吃的清心丹。
一切都在这个上午串连起来, 像蒙太奇, 同样的素材, 不同的剪辑, 便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故事。他所谓的完美郎君,不过是一个皇帝为他精心编织的幻梦。
如今城中已经一切恢复原状,街上车马如织,据说爆炸案抓了很多当地官员, 今日一大早就被成车地押送出城了。
一面是权力倾轧, 一面是布衣生活, 皇帝似乎乐在其中,春风得意,竟亲自来送襄国公主。
黎青感觉襄国公主都要破口大骂了。她冷冷地看了一眼皇帝,也不行礼,依旧端坐在凤驾上,她的近身侍婢微微躬身,替她撩着帘幔。
苻燚问道:“姑姑这就走了么?”
襄国公主冷笑, 道:“听说皇帝近日一直跟一个男人厮混在一起。”
苻燚道:“过些时日带他入京,姑姑也会看到的。”
公主垂着狭长的凤眼,不知道是气是笑。苻燚向来行事诡谲,叫人捉摸不定。她瞧了一眼天上飞过的那群乌鸦,道:“皇帝养的乌鸦羽翼渐丰,飞得真高。只是山高路远,我就在京中等着,看它们还能不能再落到清泰宫的屋檐上。”
苻燚道:“姑姑一路也多保重。这路上表哥要是死了,畏罪自杀的罪名可就洗不清了。”
襄国公主一听瞬间长眉竖起,死死地盯着苻燚。
疯子,真是个疯子!
棋局里,大家都有一套心照不宣的对弈规矩,偏偏苻燚言行乖张,兵行诡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真料不准这个疯子会不会突然掀桌子,把大家连同他自己一起摔个粉身碎骨。
可是苻燚似乎很享受她此刻的神情,表情甚至有一种微妙的愉悦。襄国公主扯下帘子,道:“起驾。”
她身边那些人忙向苻燚躬身作别,这才簇拥着凤驾往行宫外匆匆行去。
公主的凤驾逐渐消失在御道上,最后只剩下两侧漫天的荒草。苻燚拿着鸟食罐在宫门口喂乌鸦,双喜领着一群乌鸦扑棱棱飞起又落下。
他今日穿的是一件海天霞的锦袍,淡淡的红,却没什么花纹,有一种纯净的明丽,就那样被一群乌鸦呱呱乱叫地围着,愈发显得乖戾诡丽。黎青看周围那些侍卫的神情,可以想象到他们心里,皇帝是一个多么行为乖张,令人畏惧的皇帝。
喂完了乌鸦,皇帝说:“走吧,我们回家做饭。”
还真要做饭!
不过皇帝乐不思归,这种情绪也感染了黎青。
和李徽他们都盼着皇帝早点回京不一样,他都暗戳戳盼着现在的日子能再长久一点。
虽然有哥哥的情分在,但伺候这样一位年轻任性的君主,他其实一直都非常紧张。皇帝的身边总是伴随着勾心斗角,见血或者不见血的杀戮,而年轻的皇帝常常阴沉沉的,他觉得皇帝防备心很重,对他们这些身边侍奉的人也算信赖,但并不交心。可因为大家都比较害怕皇帝,都觉得他作为皇帝身边第一内官,和皇帝情分更深,所以揣摩不准圣意的时候都喜欢找他来打探。
其实他也只是靠揣摩,打肿脸充胖子,他实际上也没有很得圣心!
总之他经常担心自己揣摩错圣意,既惹怒了皇帝,又失去了威信。这个都知他真的当的很辛苦!
现在的皇帝好像是发自内心的愉悦,有一种春风得意的姿态。连带着他都轻松了不少。
这都多亏了贶郎君啊。
这世上的事真是神奇,一物降一物。谁能想到这次西京之行,居然得到这样的奇遇。一个天底下人人畏惧的皇帝,居然在一个普通的小郎君的影响下变得这么好脾气。
这何止是陛下的福气,更是他们这一堆陛下近臣的福气,往远了说,说不定是全天下老百姓的福气!
“陛下,反正郎君不差钱,我们也不差钱,这些郎君应该是知道的,我们不如等会就跟郎君说去买两匹马。以后陛下可以与郎君共乘,每天接送他,岂不好?”
他这提议显然很得皇帝欢心,皇帝只说:“买两匹白脚骢,他应该会很喜欢。”
“?”黎青说:“陛下,白脚骢太贵了,留着回宫以后再给郎君吧。”
白脚骢产自西域,只怕整个西京城也没几匹。
苻燚蹙蹙眉。
黎青说:“奴会挑两匹看起来不贵的好马。”
苻燚说:“一定要好的。”
不好的不配给贶雪晛骑。
黎青狂点头:“陛下的心意,奴怎么会不懂!”
晌午的时候,苻燚和黎青拎着饭盒到了百味轩里。
外头刘老板每次看到苻燚都很热情:“哎呀,章郎君又来给贶老板送饭啦。”
苻燚笑着道:“刘老板吃了么?”
“我哪有这样好福气呦。”刘老板说,“等会回家自己烧!”
苻燚平时只是温和而已,今日心情极佳,竟站在门口与刘老板闲谈,色笑袭人,言辞霏霏。
有关皇帝的传言肯定有夸张的成分,但要说一切都是别人杜撰抹黑,那也过于天真。一个人怎么能做到如此极端的两面,演技真是惊人。
黎青则已经迫不及待地进到店里:“郎君,我们来啦。哇,收拾得这么干净!”
所有书籍都摆齐整,柜面也空无一物,贶雪晛微垂着头,细细的脖颈上还有一块一块的牙痕。
不一会苻燚也进来了,一双多情目笑意盈盈,皮肤白皙,唇齿光鲜,鼻梁上小痣一如既往地撩人。
他真的很美,不是容貌意义上的美,而是整个言行举止,走路,说话,声音,乃至于他撩袍踏过门槛的细微动作,都有种说不出的温文尔雅的美感。
此刻再看,这份优雅气度,就不可能是寻常人。
男人上了头,就变得蠢到自己回头看都觉得不可思议。
“说去送个货,半晌不见人。”苻燚笑着看贶雪晛,“货都送完了么?”
贶雪晛“嗯”了一声。
“郎君先吃饭吧,今日老爷亲自下厨做的菜!”黎青很兴奋,忙去搬小桌子,苻燚过去帮他。
两人把小桌子支起来,苻燚一边往外端菜一边说:“做的很难看,估计也很难吃,但是你要给面子,都吃掉。”
饭菜都还冒着热气,菜色看着就惨不忍睹。
黎青挽尊:“其实味道应该还行!”
几个御厨亲自在旁边指挥的,能差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