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顺理成章。
闻淇烨仔细想过,足足两夜没合眼。
封后大典期间不允许举办葬礼,闻府上下甚至不能明目张胆地挂白幡与灯笼,披麻戴孝也仅能在府邸内进行。卿珵的灵柩停了十四日,闻母便穿着麻衣戴着孝帽哭了十四日,闻淇烨则很少待在府内,闻氏从未有人过问他的去向,却都明白长公子在做什么——
十四天前,闻淇烨召集府上家仆,只要是与那日多嘴说错话的丫鬟有过一面之缘的,有一个算一个,上下盘问个遍。问了便得知那丫鬟家中有个读不起书的小弟弟,还有个年迈多病的母亲,父亲则是赌鬼,早几年叫讨债的打死了。从前些日子开始,这丫鬟成天见地往外跑,说是老人病情加重,不能没人管。
闻淇烨全明白了,但还想确认那丫鬟见了什么人。
人已经被乱棍打死,闻淇烨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叫死人开口说话,于是走了一趟那丫鬟的家,见着一座土瓦房,房顶的瓦还漏了好几个口子,里头没活人,只剩个斗大的炕。
他找邻里街坊问,没人肯答他。
他便让下人打听近来有没有说得上名堂的人物来了梁汴。
下人出门不过一刻,回来道:“近些日子来梁汴的大人物只有彤文台的宋大人。”
闻淇烨手撑着腰封,低头垂睫不知在想什么。“宋大人现下何处?”
禀报消息的人低头道:“前堂。”
说曹操曹操到。
鹅梨帐中香顺着冷风灌入鼻腔,闻淇烨绕过后门,先透过窗棂看见母亲。
未着丧服,是一品诰命夫人的打扮。
她坐主座,头戴珠翠庆云冠,一身镶紫长袄常服,长眼紧闭。
客座上是巧士冠高耸、身穿赏赐蟒服戴玉带的老熟人——彤文台彤翰太监宋统,当朝九千岁彤玺大太监的干儿子,同样也是皇帝身边的红人。
宋统亦是闭目养神,五十来岁的年纪藏不住褶子,涂了乌唇,腰身两人合抱不止,大开双腿气定神闲地在桌上点着食指。堂上家仆和宫里来的小太监,个个如履薄冰,被抓了脖子的禽类,不敢出一气。
闻淇烨前脚刚进来,宋统气势凛然地抬手,旁边年轻的小太监毕恭毕敬呈上玉轴的丝质圣旨。宋统睁开眼,像换了个芯子,一副慈眉善目的和气模样:“闻大公子,皇上特许旁人免跪,您跪下接旨吧?”
闻磐礴掀袍,对宋统手中的圣旨跪下。
一身素面无饰的素面无饰墨色直裰,几乎作半丧服打扮,偏生叫人挑不出半点错处,家纹腰封替换了丧服该系的麻绖,素成这样依然挺拔俊颀,无愧名声。
他平视前方,表情尤淡。
宋统见人跪下,展开圣旨,眸光一顿,随后开腔洪亮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统御四方,以江山社稷为己任……久闻磐礡才名,屡次召尔入朝不就,朕虽惜才爱才,然国法森严,不容藐视朝纲者,朕念尔才学,特赐此诏,授尔为兵部部丞,协理军政,命尔即刻进京赴任,若尔推辞,唯有赐死,以正视听。望尔三思,勿负朕望。”
说罢,将圣旨递与下方的闻淇烨。
闻淇烨接过诏书,道:“臣接旨,谢主隆恩。”
他举止从容,仿佛大好前程和断送前程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分别。这般历经大风大浪的胸襟出现在一个弱冠之年的年轻人身上,几近宝相庄严之态。
正如文士所赠名号,闻磐礡似一把玉刀。
西晋裴楷因样貌标致和气质风神被称为玉人,时称其“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玉刀二字,顾名思义,是说闻磐礡既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玉,又似火炼雪洗后坚如磐石的悍刀。
名贵又冷彻,其寒芒过盛,只可远观。
宋统笑融融道:“部丞大人快快请起,咱们可耽搁不起呀,这就得启程进京了。”
闻淇烨凝着母亲,似在等她定夺,闻夫人未睁眼,良久终于叹道:“闻氏有我,你走吧。”
回宫路上日夜兼程,费了些功夫才赶回京城。
宋统领一队人马,闻淇烨带了些伺候饮食起居的家仆自成一队,也算井水不犯河水。
进京后,他是住馆驿还是与闻老住一个官邸,宋统没掺和,只拱手作揖请他自便,吏部、礼部暂无消息传来,闻淇烨便差使下人将行李搁在馆驿,独自去见他的父亲闻径真。
首枢官邸设在京郊,闻淇烨下了马车,还没报上名来,闻氏的老家仆便有见了他眼眶便湿润起来,甚至没有求见,他便被殷殷地迎进了厅堂。
府内满口的乡音,他们还是像小时候拗口地喊他小少爷,没一会儿又喊成了“孩儿”。
其中一个穿着黑色老布鞋、半边牙有个豁口的粗使鬓边花白,讲得兴高采烈、唾沫横飞,和府上同样侍奉过多年的张嬷嬷感慨道:“十来年的事儿啦,那会儿老爷带着咱出来,打那以后真是再没回去过咧。”
张嬷嬷粗粝指腹一抹眼角,啐他事儿妈,盼着问:“孩儿,咱家妞儿咋样啦?可是出落得排场啦!”
闻淇烨笑出一分,还没继续勉强下去,前面传来几声“老爷回来了!”身边人肃了脸,四散开去做活,他敛下眼帘,神色归于淡然。
闻径真的面貌并未如不老传言那般精神矍铄,年过古稀,他步履虽稳当,面容的沟壑间藏不住老态与些微的愁容,他戴乌纱帽穿深红的圆领衫,面窄髯白,跨过门槛时低颔沉思,眉宇依稀可见过去的清俊。
抬首见到闻淇烨,闻径真愣了下,恍然看见年轻的自己,随后展颜,扶着门栏笑叹道:“磐礡,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啊。”
闻淇烨漠然看他。
闻氏在门阀世族中以武学韬略著称,而他的父亲闻径真——大陈的朝廷肱骨是唯一一位弃武从文的,他在而立之年毅然决然离开家乡,仕途坦荡得惊人,如今位极人臣,不知怎么攀上了千古一相的名声。
多少年来,他与闻径真只听过对方响亮的名声。闻径真连他的冠礼都没出面,仪式是叔父代行,偶尔的寒暄礼节都由门生代笔,敷衍了事。
他看闻径真笑容真心,猜想诏书奉了太后的旨意,经过闻径真首肯,诏书上说是召他入朝辅佐皇帝,可如今太后摄政,哪里是皇帝当家?
闻径真仿佛看不出闻淇烨神态的言外之意,他慢步过来,按住儿子的臂膀:“磐礴,你既然进京,便要尽心竭力辅佐陛下,一切以国事为重,切莫辜负圣心。”
皇上叫圣上,太后尊称上圣。
圣心是谁的心?
他要辅佐的“陛下”是指李胤还是谢怀千?
闻淇烨无言望他,父子俩对视良久,各怀心事。他本以为自己会与良久未见的父亲起争端,甚至设想过自己会失了风度破口大骂,然而到了这个时候,闻径真带着薄茧的宽厚手掌按在他肩上,第一件事却是教化、告诫、敲打他。
这么小心的人做父亲做成这样……
闻淇烨笑了。
“首枢果然醉心官场,国事天下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唯独不知自己死了女儿。”闻淇烨拨开自己肩上的手站起。他身长八尺一寸,足足高闻径真一头。
笑容和血色一同从闻径真脸上褪去,犹如寻常父亲听闻女儿亡故的噩耗,他猛然愣住,透露出不属于他的束手无措的拘谨,喃喃道:“卿珵,她怎么会?”
不对。
闻径真在毫厘之间便把握到事情的关窍,闻淇烨既然因为此事怪责于他,卿珵之死便与前朝有关。
他目光如炬,沉道:“是谁?”
闻淇烨并不痛快,看了他这幅斗志昂扬的模样只觉恶心。
他与闻径真擦肩而过,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面无波澜道:“若你能分出一分心神保全家族,卿珵不会死。”
京师最冷的日头,几乎见不到行人踪迹,狂风大作,天干又冷,妃嫔们也都闭门不出以免娇嫩的肌肤冻坏,抑或染了头风。
慈宁宫那位倒是起了雅兴,摆架御花园,说要去亭边赏雪。
那位一发话,只要还想借着伺候太后飞黄腾达的,全都精神抖擞,伺候太后穿好戴好,几十人浩浩荡荡地侍候着一抬明黄的华盖龙凤纹步辇,满面红光的迎着漫天风雪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