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虽没有明说,但对于未出阁的小姐来说,分量已经够重,苏小姐当即面色发白,咬紧了嘴唇。
“你对阿故一片真心,母亲不会让你受委屈的。”苏如是拍拍阮玉(88)的手,“在这儿好好照顾阿故,等他过了这最凶险的几日,你便去京郊慈云寺求了尘大师,就说母亲为你捐香火攒功德,无论是要香油钱,还是要施粥救济流民,怎样都行,只要能赎你的十年寿数。”
有他撑腰,阮玉(88)底气足了不少,点点头:“多谢母亲。”
苏如是这才送众亲戚出去,阮老板留下来多同阮玉(88)说了几句话,本来是对侄儿发的毒誓有些戚戚,但见侯夫人肯请大师来为侄儿化解,便又舒坦了些,只道:“玉儿,别想那么多,反正你是在侯府过日子,只要侯夫人认你是他儿媳,你管别人怎么想呢。”
他拍拍阮玉(88)的肩:“同三公子好好的,啊,也别再闹脾气了,住在镖局也不是个事儿,搬回来罢。”
阮玉(88)应下,送他出去,再回来守在秦故身旁。两天一夜,秦故中间醒了好几次,但每次都不甚清醒,也说不出话,只叫阮玉(88)牵着他的手,喝完药吃了东西又昏睡过去。
到第三日,秦故的情况总算稳定下来,阮玉(88)这才出门,到京郊慈云寺去。
这是他第二次来慈云寺。
第一次来时,上山的满心欢喜,下山的肝肠寸断,还历历在目,这一回他再站在山脚下,心境却已完全不同。
宝竹担心他来到伤心地,会心情低落,特意逗他开心:“夫人,这慈云寺香火真旺,您抬头看看山顶上,一阵一阵冒烟呢。”
阮玉(88)微微一笑,一步一步拾级而上,开春还没多久,日头不算很暖和,山里更是春寒料峭,他穿着簇新的织金缎蚕丝夹袄,并不觉得冷,每走一步,头上钗环珠翠叮当作响。
这与他第一次来这儿时,可真是天差地别。
那时候他最好看的一身衣裳,是秦故给他赔礼道歉买的,他小心翼翼穿上,戴上了唯一一支银簪,还为此和母亲闹了半天,最后翻窗逃出来,被母亲抓现行,终于把母亲逼得无奈,送他来此赴约。
现在想想,那时候可真是寒酸。
那一日秦故没来,他就像天塌了一般,一路爬着下山来,衣裙划破,满身泥水,想想就更寒酸了。
时至今日,哪怕他已嫁给了秦故,哪怕他已经穿金戴银、雍容华贵,哪怕他已经明白秦故为了给他挣体面风光能够抛出性命——可他再次走在这九百九十九级石阶上时,还是忍不住想起当时狼狈的那个自己。
阮玉(88)长长叹了一口气,将这些遗憾和酸楚轻轻压住,往上走去。
他进了慈云寺,拜见住持大师,大师听闻他的来意,也不惊讶,只道:“这等祈愿,先前也有。施主需在寺中点十盏长明灯,每年冬至到年关之前,日日开棚施粥,每年开春向佃农发下春苗,如此十年。还有,施主要在寺中斋戒十日,诵经抄经,待十日之后,了尘大师会来为您化劫。”
阮玉(88)只能一一照做,在寺中留下来,每日同僧人一道,晨钟敲响时起床,晚钟响时入睡,好在有下人伺候,倒不用自己挑水烧水,只是粗茶淡饭吃了十日,整个人更瘦了一圈。
到第十日时,他诵完经从蒲团上起身,却见一位眼熟的老僧笑眯眯站在身后,他愣了愣,回想一番:“您……您是那日给我递伞的师傅。”
老和尚点点头:“正是。”
阮玉(88)惭愧道:“那日我心神恍惚,也没能说一句感谢,伞也在下山时弄丢了,没还回来,请您见谅。”
“无碍。”老和尚一抬手,请他出来,两人一道走出大殿,“施主现在可圆了那日的心愿?”
阮玉(88)顿了顿,道:“算是圆了罢。”
老和尚笑眯眯道:“那就好。”
两人走出大殿,外头院中就是那株茂盛的姻缘树,老和尚忽而道:“那一日还有一人,也是在姻缘树下发了疯,最后失魂落魄走出这寺门的,不知他可圆了心愿。”
阮玉(88)顿住了,猛地转头看他:“……还有一人?是、是谁?”
他的心咚咚狂跳,几乎那个名字下一刻就要脱口而出。
老和尚看了看他,微微一笑,目光看向他身后:“正巧,他来了。”
阮玉(88)猛然回头,就见秦故越过大殿转角,大步朝他走来。
秦故,是秦故。
那一瞬间,阮玉(88)心口一热,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秦故看见他落泪,连忙快步走近,伸手扶住他:“怎么了?”
又同老和尚点点头:“了尘大师,好久不见,内子这小半个月在此叨扰,麻烦您了。”
阮玉(88)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吸了吸鼻子:“您就是了尘大师,没认出您来,失礼了。”
了尘大师笑着摇摇头:“此劫已了,二位施主,回尘世去罢。”
他背着手悠哉悠哉溜达去了,阮玉(88)收回视线,瞅着秦故,他想问那一日他是不是来姻缘树下了,想问他为什么自己来时没有见到他,想问他为什么这么久了一直不告诉自己……
可最后,他只是问:“你怎么来了?身子好些了么?”
又想起这儿要爬九百九十九级台阶才能上来,登时着急了:“你是不是自己上来的?你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现在就下床折腾呢?”
“别着急。”秦故微微一笑,“休养了十日,伤口已经拆了线,大夫说恢复得很好,我特地问了,慢慢爬上来没事的。再说了,我伤的又不是腿脚,也不是心肺,只是皮外伤失血过多,适当动一动好得更快呢。”
看他这下精神了,阮玉(88)才稍稍放下心来。
秦故面色灰白躺在床上缠满绷带的样子,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第二回了。
秦故牵着他走到姻缘树下,满树的红绸带随风飘扬,那是一对对有情人对一生相守的美好愿望。
“玉儿,上一回我们约定在此见面,我早早来等,可惜没等到你,就被宫中叫走,等我返回来,你又不在了。”秦故道,“后来泰水大人质问我时,我才知道你来过。我本来答应了你,在这儿一直等到你来,是我失约。”
阮玉(88)的眼眶又有些发红,可他现在已经不计较了——他只要知道秦故也来赴过约就好了。
他摇摇头:“没事的,都过去了。”
秦故却道:“不能就这么过去。”
他从袖中取出一条红绸,那上头已写好了二人的名字:“这事儿我一直没告诉你,因为我想,即便告诉你了,可那日你到底是哭着下山的,我怎么也无法再回到过去,弥补那一日的遗憾。”
“我不想你每次想到这件事,都满心失落,也不想你再听到我们的约定,就总疑心我不会守约。”秦故道,“我要把这次约定重新补给你。”
说罢,他飞身上树,便去最高的枝丫上系那条红绸,阮玉(88)吓了一大跳,连忙大喊:“你快下来!你现在还不能这样乱蹦乱跳!当心伤口又裂了!”
秦故将红绸系好,跳下树来,阮玉(88)被他吓得脸色发白,跑过来扶他,秦故却一下子将他抱住,低头吻住了他。
“玉儿,我秦故在此向你发誓,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此心可鉴。”他低声道。
阮玉(88)怔了一怔,眼泪又涌了出来。
终于、终于……
他的遗憾,他的约定,这一刻终于全部圆满。
他没看错人。
他没有空欢喜。
“怎么哭了?”秦故轻轻吻他的眼角,结果泪水越吻越多,他只得笑着抽出手帕来给他擦,一边擦,一边搂着他一同下山去。
这一回,他们牵着手走下这九百九十九级阶梯。
这一条他狼狈不堪、肝肠寸断地爬下去的山路,他久久不能释怀的,暗无天日狂风暴雨的噩梦,终于雨过天晴。
记忆中仿佛永远都爬不完的九百九十九级石阶,这一次他们脚步轻快牵着手,眨眼就到了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