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让方景明跟着的时候,荀还是就知道肯定没什么好事,只是邵经略的话也未必全都可信,至于其中有多少真多少假,就需要判断。
荀还是仿佛并不太在意,轻笑一声道:“若是这样说,邵将军给我下软骨散反倒是在救我?荀某可是要谢谢邵将军的一番苦心?”
邵经略跟着笑笑,依旧没接这茬,反倒是饶有兴致地卷着自己的发稍道:“如今尚留在客栈的那个人是叫方景明对吧?听说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这天枢阁当真是个妖魔鬼怪的聚集地,听说这个人从前是跟在上一任阁主身边的?我之前没见过,说来惭愧,天枢阁那么大,我也就跟荀阁主打过照面。”
荀还是:“跟天枢阁打照面可不是什么好事,大多数的人都唯恐避之不及,怎的邵将军对于没见过天枢阁的人还挺遗憾。”
“自是遗憾,少看了不少热闹。”邵经略今日明显不着急走,荀还是猜他应该是得到了什么消息,刻意找机会说与他听,至于是什么消息……不用多猜,肯定不是好事。
邵经略此时端起一副见过百态的样子,高深莫测道:“一因生百果,我想这个道理荀阁主比我要明白的多。”
“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我只是想提一人问问荀阁主,如今您布了这么大一盘棋,期间死了多少人数不胜数,这罪孽阁主可背得动?东都变故已生,邾国朝廷、江湖乃至他国都成了一锅粥,原本按部就班的棋出现了异样,阁主可会心慌?如今棋局行至末端,结局就要见分晓,却将自己的命也搭了进去,可曾后悔?”
荀还是眯着眼睛:“这时候我是不是应该问一下谁让你问的?”
“这不重要。”邵经略耸耸肩,“我也比较好奇荀阁主要怎么回答这几个问题,还有……”
他站起身绕到荀还是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无论什么时候看都会被惊艳到的脸,这样的人按理说就应该被藏在深宅里供人消遣赏玩,纤瘦的身体怎么看都不像蕴含强大力量的样子,可就是这样的人让无数人夜不能寐忌惮不已,即便是他自诩有武将的傲骨,不屑用一些下三滥的手段,却还是不得不破例用上了点见不得光的手法。
软骨散的量并不多,每次只敢加一点点。那一点点剂量其实起不到太大的作用,顶多让体力受到一点限制罢,但就像是皇帝做过的事一样,自己不做点什么总是不安心,哪怕做出的这些事微乎其微,或许还会因为这点未必有用的事情打草惊蛇。
荀还是这么多年毒吃的太多了,若不是药性刚猛的对他基本上没什么用,那点软骨散还不如盐巴能给他味蕾带来一点刺激。
“还有什么?”虽说现在的这个姿势看起来不太妙,荀还是却没有站起来与他对峙的意思。
邵经略目光暗沉,难以捉摸。
他模样确实不如一般武将那样凶狠,五官清秀,若是皮肤白一些倒更像长时间坐在堂中的书生,当然忽略掉他眼底的那点狼性就更像了。
即便是安逸久了未曾亮出的狼也依旧是猛兽,荀还是从未小瞧过他。
“荀某本以为像邵将军这样的人都比较直爽,有什么说什么,不成想将军说话倒是跟朝廷上的那些文官差不多,卖了这么久的关子想让我给什么样的反应?心惊胆战还是痛哭哀嚎?”
玩笑一般的话,邵经略低头笑了笑,随后站到荀还是身侧,背靠着桌子,视线落到远处,吐了口气道:“其实我早就知道皇上早晚有一天容不下邵家,自古没有几个将军能善终,也可以说,死在战场上就是最好的归宿了,像我这样的多活一天都是赚。”
邵经略说到这里话音一顿,周围的气氛也因着这一点停顿变得有些僵硬,话说出口很容易,但是祖辈多少代人都效忠的国家,却在他们家仅剩一人的情况下依旧不肯放过,换做谁都会觉得心寒,当初刚得到这样消息的时候很难想象邵经略会是什么样子,又是什么样的心情让他没有立刻上东都质问,而是不置一词,像是没事人一样继续过着原本的生活。
忍了这么多年,突然有一天由他亲自开口说出这件难堪的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受,似乎这么多年让他足以消化这位主君的无情。
邵经略有些想笑,却也是真的笑了,他肩膀颤抖仰着头笑了几声,之后道:“其实我并不知道荀阁主到底想做什么,只是猜测或许荀阁主在给自己找一条后路,这条后路可是太子?”
邵经略侧头看向荀还是,那张脸上依旧是淡淡的表情,他有些失望,不过很快又调整好心绪,道:“不管阁主信不信,我是真心实意想跟你合作,哪怕只是暂时。我这人没有那么大的野心,若是皇帝不打我的主意,这辈子都生活在这里也无妨,可如今安稳的日子是过不成了,我只是想求一条生路。”
荀还是:“生路谁不想要,生……其实才是最难得。”
这句话换作别人嘴里说出来肯定会让人觉得矫情,在朝者,哪个不是拼了命的想往上爬,可反观现在屋子里的两个人,却都是求个“生”而已。
邵经略感慨道:“确实啊,生才是最难得。”
话到这里,邵经略沉默良久,过了会儿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再转头看向荀还是时眼底带了点光,比天边的火烧云还要亮。
“虽说江湖上都说荀阁主为人狠辣,并非益友,不宜结交,但是经略在见着荀阁主第一面就心生好感,自想亲近,这才刻意将您留在了府中,当然有刻意将您和您属下隔开之意。”
荀还是挑眉。
邵经略道:“话已至此,经略就跟阁主说个明白,其他是非如何您自行判断。”
“究竟有何事?”
邵经略沉吟片刻,道:“虽不知消息是否可靠,但是……这么说吧,咱这阳宁因为地处偏远,所以经常会有些敏感人物流窜至此,日前我这里就见到一个人,因偷窃入狱,偷得还是官银,数额不小,故而应刺面流放,这事儿我本不想掺和,但是那人为了活命,自愿曝出一件隐秘之事作为交换以赎罪,这阳宁鲜少有这等趣事,我就听了一耳朵。”
“那人说他自邕州城来,流浪多处,早年知道了些不得了的事情,怕被灭口才混迹在乞丐中,不成想身上的银两都被其他乞丐发现抢夺一空,这才落得偷盗的下场,结果一偷就偷了官银。”
“所以他是听了何事吓成这样?”荀还是神色恹恹地掀着眼皮。
“他说……”邵经略话音稍顿,目光深沉,面色凝重,“他亲眼看见上一任天枢阁阁主死在了荀阁主手里。”
荀还是瞳孔很轻的颤抖了一下,轻到即便邵经略就站在对面,正仔仔细细地观察着他的反应,都没有察觉到那一瞬间的异样,之后他听荀还是低笑一声。
邵经略这话问的鲁莽,不管是真是假,荀还是都应该会否认,不仅天枢阁不是江湖上的草莽门派,那是皇帝名下的暗部,他杀了老阁主这件事无异于就是公然挑衅皇权,于情于理都不会承认。
邵经略暗探了一下,刚想张嘴将这个话题略过去,却在这时听见荀还是笑道:“对啊,我杀的,那老东西命太长,等他死了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我若是不送他上路,天枢阁阁主的位置又要如何空出来?”
“你……”邵经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你了半天也没个下文。
荀还是沉吟道:“嗯……你若是说这个,我大致知道你为何要将我和方景明分开了,可是方景明知道了这件事意图对我不轨?这倒是符合他的性子,毕竟他的命是老阁主捡的。”
“荀阁主当初不也是被老阁主带回去的吗?据说您当年……”
“据说我当年流落街头,濒死之际被老阁主带回去。”荀还是打断了邵经略的话,将后面内容补全后笑道,“带是带了,不过是我主动送上门,我可是寻了好些时日才找到蛛丝马迹,之后‘一不小心’摔在了老阁主的面前。”
邵经略一惊,这话怎么越听越不对味。那时候荀还是才多大,虽说天枢阁到了荀还是手里后更加令人闻风丧胆,但是早年之际却也是个让人害怕不已的地方,一个小孩子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大心脏,又是抱着什么样的态度才会主动进天枢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