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还是从邵府出来想避人耳目并不难,几个起落间就已经落到了街角的小巷了。
小巷幽深,月光只能在顶端徘徊,驱不散其中的阴暗,只在高立的墙头上撒下一层银光。
荀还是方一落定,更深处出现一个黑色的身影,几乎与巷子融为一体,似乎在察觉到异动之后方才现身,步履缓慢地走到荀还是跟前,弯腰行礼。
荀还是晃动着手中的白玉扇子,素白色的扇子于指尖反转,眼神漫不经心地落到前方。
黑衣人的礼行的很敷衍,未等荀还是说话自顾自地站了起来,腰背挺得笔直,哑着嗓子道:“问阁主安。”
荀还是手上动作未停,他今日出来甚至都没有换身便于隐藏的夜行衣,一身青色与脏乱幽深的小巷格格不入,但再仔细看又觉得有些诡异的和谐。
他轻笑一声道:“最近问我安的人可真不少,一个个明知道我快死了,张口闭口问安,不知道怀揣着什么心。”
“自是如字面意思,希望阁主一切安康。”这话一听就没多少真心,就跟逢人见面道安好一样,客套之言经不起推敲,那人显然也只是随口一说,之后也觉得自己这话有点扯淡,轻笑一声。
笑声不太好听,沙沙的,在这样一个漆黑的环境里显得尤为诡异,和着风声,像是闹鬼。
那人笑够了便又向前走两步,模样终于落入了荀还是的视野。
还是那张熟悉的脸,丑陋骇人。
荀还是啧啧两声:“倒是小瞧了你藏身的能力,整个阳宁都快被翻遍了吧,竟还没将你找出来。”
“阁主谬赞,这点雕虫小技怎能入了阁主的眼,更何况那王爷毕竟顶着异国的姓,哪敢在阳宁大肆翻找,属下寻个空隙藏身还是能做到的。”方景明依旧不太习惯说话,嗓子沙哑难听,“阁主到底是阁主,一下子经历了这么多事还能表现得如此淡然,属下佩服。”
荀还是:“你指的是哪点?你带着半个天枢阁的人过来围剿我这件事,还是你瞒着所有人自己会说话,潜伏在天枢阁里多年的事情?”
方景明想了想:“都有吧,不过阁主和我有一点应该是一样的,我们做事都不讲究过程只看结果,如今的这个结果虽说未曾达到我期望,但也还算是可以接受,想必阁主对此番结果应该也有所准备,在我们动身来往这阳宁之际,您应该就已经料到会出现类似的事情。”
“你可不要污蔑我,在这件事上我只是个受害者,如今你看我被困在此处动弹不得,怎么能说跟我有关?我并非想要邵经略一家老小的命。”
“阁主是不想要邵经略一家子的命,但是皇帝想要,您来这之后应该也已经察觉到,根本就没有搜集证据这一说,我们来此,就是为了要邵经略一家老小的命。”方景明语意轻飘地就决定了那么多无辜人的生死,就像他从前做过的每一件事一样,未必和邵经略有仇,只能算是执行命令。
这种事不只邵经略在做,整个天枢阁都在做,荀还是自然也在做。
对此荀还是不会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横加指责,他没有立场指责任何一个人,他们就是一群刽子手,身上背了多少条人命早已数不清,已经走到了这里就没有想再充当好人。
荀还是仰头看了看不知何时挂到高空的月亮,月光终于翻过墙面撒到巷子里,照亮了两个的身形,同时将影子投在了墙上,只有一个大致的轮廓,漆黑一片见不到模样,有点像传闻中藏匿于黑暗中,随时准备吃人的鬼。他们两个身染血腥的人,让人有些分不清,到底立于地面的人是他们真是的模样,还是映在墙上漆黑的影子才是原本面目。
荀还是道:“既是藏匿了这么久,如今突然现身此处等我,想必有要紧事说罢。”
方景明:“不管如何,希望阁主能回一趟东都。”
“如今将我困于阳宁的有你一份,你现在说让我回东都是不是有些好笑。”荀还是嗤笑,“突然觉得我这个阁主重要,需要我回东都主持大局?”
方景明并未因为荀还是的嘲讽而面露难堪,正色道:“东都即将变天,荀阁主既然想让他烂那就让他烂的彻底点,阁主什么打算属下虽未能知晓缘由,但却能明白目标。”
“我们共同想要的目标。”
方景明话音稍顿,又往前走了两步,让自己彻底暴露在月光之下,他那张脸比旁边的石壁还要凹凸不平,一眼就能看出来曾经遭逢过不好的事情。
“阁主的仇同样是我的仇,阁主的恨也是我的恨,属下自会为阁主效力。”
“你不觉得你这话变得太快了吗?之前想要我命的人是谁来着?怎么,现在觉得自己一个人不行,想跟我合作是不是有些晚了?”白玉扇子刷一下被打开,空白的扇面遮住荀还是的嘴巴,他眼睛危险地眯了眯,“可是我不觉得我需要一个叛徒来作为帮手。”
话音方落,空气撕裂的声音在耳边乍起,荀还是鬓间发丝飞扬,一枚暗器贴着他的耳边直打向方景明。
方景明自出现起注意力就放在荀还是身上,他来此前就已经做了万全的打算,本想着即便谈不拢和荀还是打一架,他也是有五成的把握逃脱,毕竟荀还是如今身体不好,忌惮颇多,不可能跟他敞开了打,只是没想到正因为他将注意力都放在了荀还是身上,差点着了别人的道。
暗器飞过来的瞬间,方景明瞳孔骤缩,身体本能让他意识尚未反应过来时先一步有了动作,只是动作稍晚,脸颊被暗器擦伤,好在暗器并未淬毒,只是点皮肉伤。
荀还是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动作未动,一道人影突然从身边闪过直奔方景明而去。
眨眼间两人便要纠缠在一起,武器在半空中交锋,叮的一声亮起刺眼的火花。
几招过后,方景明明显不欲恋战,刻意蓄力将对方猛地推开,向后连退数步,而后深深地看了荀还是一眼,身形一闪消失在原地。
穆则持剑就要追去,荀还是叫住他:“穆则,罢了。”
穆则猛地收住脚步,眼看着方景明的身影掠过屋顶后彻底消失,他收了剑走到荀还是身边:“怎的会在这里遇见他。”
“想必你给我留信号的时候被他瞧见了。”天枢阁的信号阁内的人都知晓,被方景明知道并不稀奇,“先不用管他,早晚还会见面,说要紧的,我一会儿得回去。”
穆则点头:“城中的事情阁主想必知晓,这些暂且不要紧。”
荀还是的名声早就烂透了,多背上一个屠杀邵府的罪名不算什么,荀还是没放在心上。
穆则接着道:“主要是东都那边出了点事。”
“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是太子。”穆则沉声道,“阁主还记得被太子关起来的许南蓉吗?”
荀还是靠着墙壁,扇子一下一下颠在虚空中:“你说。”
“梁弘杰当初死在邕州的事情皇上本来只是例行过问,其余事情交给刑部审查,案件按照一应流程走即可,皇上一般不会过问。但是日前不知何人将这件事捅到了皇帝那里,添油加醋意欲将这件事和夺嫡牵扯到一起,并将焦广瑞和许南蓉的关系一起禀报给了皇上,皇上本就多疑,不用他人多说便知道梁和昶想要借着这件事情牵制焦广瑞,梁和昶与焦广瑞之间本就有姻亲,却还要有此一遭,皇上怀疑梁和昶意图不轨,欲暗中调查。梁和昶在宫内本就有眼线,若梁和昶翻车,太子手中更是无可用之人,自然会尽全力保住梁和昶,之后太子与梁和昶计较之下,因着您那段时间正巧在邕州城,便将梁弘杰之死推到了阁主您的身上。”
“那冠给我杀梁弘杰的缘由为何?”
“有人密保,说当年指证祁国王爷杀害邾国百姓的孩童并非阁主而是梁弘杰。”
“这理由不够充分,还有呢?”
“说您……说当初您便是因着祁国王爷相救才能活命,故而对梁弘杰心生恨意,这才下了杀手。”
荀还是恍然,他突然知道皇帝为什么非要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