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人都觉得荀还是这人已经恶到头了,杀人不眨眼也就罢了,即便是相助过他的人杀起来都从不含糊,事实上从前但凡有一点点恩惠加诸于身上的人,他都曾在某些时刻以一种不引人注意的方式报了回去,只是从无人留意罢了。
他自诩这辈子除去背着的人命无法偿还以外,一应未曾欠着什么,然而此时却有人在他耳边说着欠。
欠了什么?
哦对,好像是有人在跟他说了一句惊世骇俗的话之后,他就很没出息地吐血晕了过去。
这也不能怪他吐血,原本他经脉就已经脆弱不堪,根本没办法支撑他澎湃的内力于身体内游走。皇宫非一般地方,若非动用十成十功力如何能安然走到深宫内院,又如何见到小皇帝?
荀还是办事从来都满含目地,不在事情里讨些好处他都不是荀还是。可这次他难得地顺从本心甘愿被利用一回,怎么到头来还是欠?他可以不要回应,不要承诺,更不要将来,为何还要说他相欠?
这一刻荀还是第一次觉得如此难过,那种自己一番好意却无人接受的难过。好在他习惯自我排解,很快就在这种难过里找到了一些释然,说到底喜欢二字还是有些自私的,自私的想在自己尚留人间之际,强行在谢玉绥心里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即便他一直惧于去试探自己在谢玉绥心里到底算在什么位置,却还是在这自我逃避之中露出了一点点试探。
然而最后这点事他好像都没能做好,荀还是有些自暴自弃,要不就全忘了吧,反正他都要死了,记不记得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欠就欠吧,管他欠什么呢,左右也没机会再还了,姑且赖掉算了。
模糊间,他似乎听见了其他人说话。
“先前在下劝过王爷莫要操之过急,如今剩下的那些毒出得猛烈,连带着经脉也受到了巨大冲击,破裂之处不在少数。虽说余毒皆被吐了出来,可就算毒解了,身体也跟着彻底垮了。”那人一边嘟嘟囔囔一边出了屋子,似乎在去准备其他事情。
之后又有另外一个人犹豫道:“先前我听兄弟们说,王爷曾经下令让人放松主屋的防守,可是真的……想要他去替您做那一步?”
听到这荀还是觉得有些好笑:看,说那么多果然是想让他做些什么,他没有理解错。
“我只是想……”谢玉绥声音再起,“若是他不想待在这里便可以随时离开,不想让他觉得自己被监禁,无论是留下也罢离开也好,都遵循着他自己的意愿。不成想这点竟让别人钻了空子,还让他误会。”
听到这时荀还是突然思绪一滞,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席卷而来。
遵循着自己的意愿,他早就忘了自己还有什么意愿,似乎这辈子都在被驱赶着往前走。
“先前见他回来的时候尚且还好,怎得突然就变成现在这番模样?”另一个人又问。
之后荀还是听见谢玉绥轻笑一声,那笑声有点苦:“本以为他在牛角尖里钻久了,总得有人直白些才能跨出最后一步,没想到……”
后面的话突然变得朦胧起来,荀还是难得回笼的那点意识在这一刻又开始不受控制地下沉,周身越来越重,脑子也开始变的混沌,先前听见的话逐渐变得模糊起来,渐渐地,记忆也开始出现混乱,他甚至连方才刚听见的话都忘了大半。
耳朵里突然响起熟悉的鸣叫声,类似于从前毒发之际总会产生的鸣叫,却又比那声音更加刺耳,然而在这几乎要刺穿大脑的声音里,他还是听见了一人单独对他说的话。
“荀还是你能听见我说话吗,若是我先前所说的话让你觉得难以接受,若是你从未想过跟我在一起,那便亲口告诉我。”这话传到耳朵里时忽远忽近、时断时续。
这人真吵,荀还是想。
“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听见了,很吵。
“听见我说话就别睡了好不好?”
不好,醒着做什么?还要还债,说不准还要杀人,他早就杀累了,他满手是血已经洗不净了,不想再杀了。
“外面下雪了你知道吗?”
雪天有什么好的,又冷又湿。
“整三年了。”
三年了……之前有人跟他说,他只剩下三年的时间,这是到期限了吗?
“荀还是,我爱你。”
……
*
开春之前,小皇帝在消停了没多久后,那颗尚且比较稚嫩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即便有荀还是的恐吓在前,他到底还是不甘心。
眼瞧着日子趋于安稳,官员皆对他毕恭毕敬,身为国家的掌控者,他那份自信逐渐回归,对谢玉绥的存在就愈发厌恶。然后在一个无甚特殊的日子里,小皇帝悄没声地派了几个自认为精干的人去了豫王府,能杀了豫王最好,若是不能便探个底,不至于让他两眼一抹黑。
然而小皇帝到底是小皇帝,不懂兵家大忌临阵前犹豫不决,杀便是杀,刺探情报便是刺探情报,一时犹豫便全是破绽,所以这些人不仅没探出个底,甚至不知道做了什么事直接将豫王惹恼了。
据当天当差的内侍所见,喜怒不形于色的豫王周身缭绕着杀气,腰间配剑,在宫中侍卫想要阻拦之前凭空出现了好多人直接将侍卫制服,而后孤身一人闯进御书房,那模样不像是来找皇帝讨论事情,反倒是像是来杀人的。
这一念头将内侍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往御书房里望望,却在刚探个头时被一把刀晃了眼,吓得他赶紧收回脖子老老实实站在一侧当个瞎子。
王爷控制朝政已经不是一日两日,在宫里当差的都是人精,见风使舵已经熟门熟路,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候扯什么为皇帝尽忠。
小皇帝乍一看见谢玉绥时表情有片刻的慌乱,但是很快却又归于平和,甚至还能在浑身散发着怒气的谢玉绥面前笑出声。
“豫王这番怒气冲冲,怕不是因为孤派人去王府这件事。”小皇帝一点掩盖的意思都没有,安然端着茶水喝了一口,“听人说,王爷府上藏了个美人,容貌绝色却气息全无,这人不会就是荀阁主吧,怎么,坏事做多遭报应暴毙了?”
话音方落,小皇帝听见噌的一声,那是长剑出鞘的声音,在反应过来时,剑刃已经横在了脖子上。
“王爷这是想造反吗?”
“造不造反这得取决于陛下。”谢玉绥面色阴沉,漆黑的剑柄没在掌心之中,“若是陛下再做出什么挑战臣底线的事情,臣倒是不介意背着骂名踏出这一步。”
皇帝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谢玉绥:“你!”
“陛下操劳国事之余也要管好自己,先前臣拦着他只是不想让他手上再沾鲜血,这不代表臣惧怕陛下。”谢玉绥句句用敬称,但是每一个字都无尊敬之意,他倾身向前,眼底藏满杀意,“若是臣的王府再有不该出现的人现身,臣只能将那些人归为陛下的想法,届时臣会做出什么来就不可知了。”
“你这是在威胁孤?你觉得孤会怕?”小皇帝压着内心的恐惧,强行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惊慌。
他这皇帝做的当真是窝囊,短短几日便已经两度被威胁。
“你可以试试。”
当初荀还是在小皇帝脖颈上留下的伤口早已好全,如今只有一道淡淡的痕迹,依着皇宫内那么多好药的滋补,想必要不了多久便会消失。
谢玉绥收剑之际剑刃正好贴着那条浅淡的痕迹划过,鲜血奔涌而出,小皇帝藏匿起来的恐惧在这一刻再也压抑不住,他哐当一声站了起来。
明明已经动了剑,可是事到如今谢玉绥却突然转身离开,声势浩大地到了面前,剑拔弩张之际就只留下一个无关痛痒的伤口和几句威胁的话?
眼看着谢玉绥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小皇帝摸向自己的脖颈,低声骂了一句。
今日日头正好,谢玉绥站在高高的台阶之上瞥了眼站在一侧的内侍:“公公自幼伺候在陛下身侧,想必对陛下甚为了解,今日这番到底还是周围人规劝不够造成现如今的局面,陛下宅心仁厚,本王却不似陛下那么好说话,本想给陛下换上一些得力之人,但乍一换人一时也不方便,此番事情本王暂不追究,日后若是陛下再有不妥的念头还望公公多加提点。今日之事想必陛下与本王都不愿再见,回头宫中侍卫将由邬小将军重新把关,还需公公多加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