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翌日大朝会上,皇帝给翰林院安排了许多政务,顾熹之实在抽不开身离开。
临近盛夏,皇帝对种桑养蚕、蚕丝再织成丝绸远销海外一策格外重视,恰逢东南沿海一带的河道漕运也都开通了,皇帝已提前派使者与海外番邦诸国进行友好交流,为之后的海上丝绸贸易铺路。
使者传回了不少海外之国的典籍书文,这些全部交由翰林院整理、重撰、编录。
是以,顾熹之莫说前往东宫,便是按时下值回家都是奢望。
每每回来,天都黑了。
姬檀亦是如此,他倒不用编纂番邦国家的史书典籍,但种桑养蚕缫丝一策自开年起便一直是太子一力负责经办,临到关键时刻,姬檀自然脱不开身,往常几日才收到的一封地方八百里加急文书如今已是一日一封。
姬檀几乎是前脚才处理完紧急政务,后脚就得往顾家赶,还要谨防被顾熹之发现。
东宫内务都是无代每天两头跑替他往返东宫和顾家,搬回来供他夜间再行处理。
饶是忙成了这样,姬檀也还没忘记自己换嫁的目的,掌控探花郎。
每晚都会抽出一刻钟的时间亲自为勤于政务的所谓丈夫送去羹汤,试图和他拉近关系。当然,羹汤是沈玉兰每天换着花样熬给他补身子的,姬檀从来不喝,全都送去给了顾熹之。
他以为,在香料事件后顾熹之对他的态度起码会有所好转。
实际上,并没有,姬檀还是失望了。
顾熹之就像一块顽石,不论他如何温柔小意、软硬兼施,那人通通不为所动,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一连几天皆是如此。
实在把姬檀气坏了。
想他堂堂太子,何曾做过这样主动伺候人的活计,结果对方还不领情,只有一句淡淡的“放下罢”、“多谢你”、“不必如此麻烦,下次不用了”之类的话,头都不屑于抬一下,从头冷淡至尾。
哦,不对,顾熹之也算是言而有信,开始将这个月的俸禄交由姬檀保管。
姬檀真是要被他给气笑了。
他要顾熹之这点俸禄做什么,替他打理家宅吗?顾家的事姬檀可不会管,都是沈玉兰全权处理,偶尔吟雪也会帮忙,再来禀告于他。
这些都是小事,在再一次月色如醉的夜晚,姬檀亲自端着沈玉兰煮的桂圆百合醪糟丸子甜汤去送给顾熹之的时候,那人还埋首在案桌前编纂他的典籍,连姬檀进来也不知道,说话也不理会。
姬檀是真不高兴了。
再一看,顾熹之案桌上还燃着他的檀香。
用着他的东西,却对他理都不理,好一个阳奉阴违的探花郎,姬檀记下了。
将甜汤往桌上重重一搁,嘭当一声,姬檀转身就走,去他的劳什子温柔妻子,姬檀今晚不侍奉了。
日日过来,日日受顾熹之的冷待,搁谁都受不了。
不过姬檀也没把事做绝,他只是今晚负气离去,之后,再行打算。
顾熹之被这声音惊动,终于抬起了头。
不解望去,却只看到了姬檀愠怒端抱手臂离开的背影,晴蓝色罩衫在眼前一晃而过,旋即便被房门遮掩,彻底消失不见了。
刹那间,顾熹之心神一振,只觉得那动作分外熟悉。
那副恣意做派、端抱手臂的姿势和角度、大步流星的步距,每一点都在顾熹之心里翻起了不小的惊涛骇浪,令他心头一颤,隐隐约约地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总隔着一层迷雾,宛如雾里看花,看不透彻。
顾熹之心里空落落地站起身来,走到桌前看着那碗甜汤。
第一次将其端起来一口一口喝尽,接受了“琳琅”的好意。
又几日,在翰林院一众官员焚膏继晷的努力下,终于将最繁冗的政务紧急处理完毕,余下的不是什么要紧事,可以轻松一些了。
顾熹之也终于腾出空来,亟不可待入东宫拜见太子殿下。
彼时的姬檀正用过早膳,在铺着软垫的长椅上斜倚着身子微微盘起双腿阅览今日一早地方传回的八百里加急密信,就在这时,小印子上前向他禀告,说是探花郎来了。
姬檀登时一收信站起身来,心道“好啊,他还敢来”,自那晚过后姬檀就没再主动给顾熹之送过任何羹汤茶点之类了,都是吩咐吟雪去送的。
虽然他并未亲自前去,但此前付出过的努力不能功亏一篑。
他接连受了顾熹之好几日的冷脸,今日对方主动送上门来,风水轮流转,也该他给顾熹之一点脸色瞧瞧了。
一拂宽袖,对小印子道:“走,随孤去看看。”
小印子立即虚笑着拾步跟上。
第27章
顾熹之在东宫花园等着姬檀。
姬檀从里殿出来时, 一眼望见了着大红官袍负手背对着他而立的探花郎,登时绽出满面清清浅浅的莞尔笑意,举步上前:“探花郎来了。”
顾熹之闻言转过身来, 行云流水般单膝下跪行礼:“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姬檀站至他面前, 视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而后才一弯眼睫,道:“探花郎不必多礼,起来罢。”
顾熹之遂起身, 眉眼微微垂敛, 这个距离正好能将姬檀一览无余地全部望进眼底, 满满当当,以至于连日如隔三秋的相思都被尽数补足,再没有比这更令人心旷神怡的事了。
姬檀则是完完全全相反的心境, 他日日见顾熹之, 却日日被冷待忽略,如今这人主动撞进他手里来了,他又岂会放过这样大好的机会。
例行开场寒暄过后,姬檀直接奔入了主题:“探花郎今日过来是何故啊。”
总不会是仅仅向他请安谢恩这么简单罢。
顾熹之温和莞尔, 道:“殿下料事如神,微臣确有一事想要请教于殿下。”
“哦?说来听听。”姬檀挑了下眉梢,端抱起手臂沿着长廊往花园的池塘边走,顾熹之便跟在其身侧, 目光一瞬不瞬望他, 开口娓娓道来。
“前几日关于殿下为微臣指婚一事流言甚嚣尘上,微臣本该即时就过来拜见殿下的,只是适逢翰林院政务繁重,一直到今天才得空前来。微臣原以为殿下会料理了这些风声, 不过观事态发展,想必是殿下另有一番筹谋,微臣便斗胆请教殿下一二,如若微臣猜测不错,恳请殿下容许微臣为之略尽绵薄之力。”
话音未落,顾熹之抬起了漆黑的眸看向姬檀。
这是一个几近势在必得的眼神。
姬檀甫一侧首,便和顾熹之的眼神相接上了。
天光透下,两人眸中俱闪烁着同样的精芒,姬檀觉得有意思,于是便笑道:“好啊,那你就说说。”
他倒要知道,顾熹之要说什么,又想为他做什么。
顾熹之得了应允,十分高兴,欣然道:“殿下不制止流言,反而任其发展,其一是殿下知道这些流言于自身并无大碍,所以置之不管;其二,便是流言止于智者,殿下此举,看似是消极对待,其实不然,殿下是想通过此事选取有真知灼见、真正具备才干的开明之士。”
譬如之前姬檀设的临江清宴宴会广邀京城年轻俊彦参与,实则是为传播贤名,笼络人心,令人心悦诚服地景仰投诚于太子。
此次的流言亦不例外,且,门槛更高,若是连区区流言都无法窥破,何以效忠太子殿下。
这,便是姬檀在皇帝忌惮下还能发展势力,与其相抗衡的精妙手段了。
顾熹之也是直到近日才想明白,特来拜见姬檀。
“所以呢,探花郎如此揣测孤,是想要做什么?”姬檀闻悉过后剔透莹然的桃花眼中一片冷色。
该说不说,不愧是顾熹之,即使从小长于乡野之中,入仕时间极短,也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勘出朝堂斡旋的本质。这样独具慧眼天资聪颖的一个人,如果没有被调换身份,今日的成就必不会逊色于他。
可惜了,正是因为两人身份,姬檀才容不了他。
一时态度都不免冷了下来。
顾熹之很在乎姬檀,时刻关注太子殿下的心情变化,此刻见他神色骤冷,便知姬檀是误会了,赶忙解释道:“微臣说这些并没有别的意思,殿下可以理解为微臣不是一个无用之人,这即是微臣对殿下的投名状,一切但凭殿下驱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