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荣熹现在的心情。
她家儿郎不好,自有她教养,季承宁算什么东西,不过伯爵之子,不入流的小官,仗陛下的势狐假虎威而已,岂轮得到他插手?
更何况她儿子并无过错,主动低头好心宴请季承宁竟被毒打了一顿,荣熹就算是个泥人也咽不下这口气!
荣熹正要与季承宁擦身而过,而后好像忽地注意到他了似的,脚步放缓,“你的所作所为本宫本不屑理会,不过,看在你是本宫晚辈的份上,本宫告诫你一句,凡事过犹不及,千万,别让自己落得众叛亲离,不得善终的地步。”
季承宁姿态愈发恭顺,“多谢大殿下教诲。”他含笑抬眼,“只是臣是陛下一手提拔,大殿下这句不得善终,臣不明白,还请大殿下为臣解惑。”
是不是在说,陛下不能容人,鸟尽弓藏,凡近臣、宠臣、功臣,皆会不得好死?
荣熹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面色一白,冷笑道:“本宫不与你口舌之争,你好自为之。”
语毕,一甩袖子,快步走向书房。
季承宁哼了声。
秦悯讪笑道:“小侯爷,奴婢送您出去。”
“不劳烦公公了。”
说完,自行离去。
季承宁还未回府,陛下的旨意已经到了。
皇帝如他所愿地处置了梅雪坞、罗幸之、陆勋等人,将他们逐出轻吕卫,且因其家族教子无方,皇帝大为恼火,干脆二十年内都不许这几家将子弟送入轻吕卫。
梅雪坞作为主谋,被皇帝勒令禁足反省。
季承宁知晓后得意洋洋地同崔杳吹嘘了遍自己的英姿,如何将梅雪坞打得屁滚尿流,如何有先见之明,面圣时如何巧舌如簧,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结果。
崔杳看他,小侯爷想竭力掩盖得意,奈何他根本藏不住自己的信息,若有尾巴,此刻已经要摇晃到崔杳脸上了。
他一面给季承宁倒茶,一面柔声夸奖,“世子聪慧,旁人莫能及。”
季承宁骄傲地扬起下颌。
崔杳将茶放到他面前,柔声道:“只是,之后呢?”
“之后?”季承宁疑惑地看着崔杳,“什么之后?”
崔杳了然,以季承宁而言,此事已经结束,自然没有所谓的之后。
视线悄无声息地爬上季承宁的脸。
他身上到底留着永宁侯的血,天性狠辣果决,胆大包天,然而被娇生惯养得太久了,累世富贵豪奢磨损了戾气,故而处事又透着股天真。
他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但被二十年内禁止再送子弟到轻吕卫的家族后嗣众多,能袭爵的却少之又少,科举需凭真才实学,于他们而言更为艰难,唯一一条唾手可得,又有望得宠于上的道路被季承宁亲手截断,他们如何不会怨恨?
不敢怨恨皇帝,但敢将矛头指向自入官场便动作不断,名声极一般,且无党羽门生故交的季承宁。
崔杳眸光暗沉,思量几息,正欲开口提醒,却见露出了季承宁恍然大悟的神情。
还不算太笨。
崔杳居然生出了几分欣慰之感。
季承宁一拍额头,“我想起来了,之后陛下给我和恪敬公主赐婚。”
“咔!”
茶盏与桌案相撞。
季承宁不解地看他。
崔杳微微笑,“您继续。”
极含情脉脉的语气,这三个字经过崔表妹尖齿咀嚼,几乎是被碾做齑粉逸散出来的。
语毕,端起茶喝了一口。
热茶入喉,更添烦躁。
季承宁欲言又止。
茶不是给他倒的吗?
但表妹看起来很渴的样子,季承宁就没多问,“陛下说我与公主年岁相仿,性情互补,或可为佳偶。”
幸而有茶杯,能掩饰一二,不然季承宁就会看见他向来温润柔和的表妹唇角的笑冷冽得吓人。
崔杳好像意识到了自己失态,轻轻放下茶盏,声音愈发温柔,“世子应了?”
季承宁正好闲得发慌,见表妹一眼不眨地盯着自己,忍不住起了几分逗弄之心,“我缘何不应?天子赐婚,何其显耀,更何况恪敬公主样样皆好,与我成亲是公主屈尊而我高攀,”桃花眼笑乜崔杳,“更何况,与公主成婚,于我仕途更有益。”
诚如季承宁所言,他的确没有拒绝的理由,更何况皇帝有意,又怎么会容他拒绝?
崔杳只闻得耳畔响声轰然,他像是没听清季承宁所言,面上甚至流露出了几分茫然之色。
倘若季承宁成婚——不绝无这种可能以季承宁那桀骜不驯的性子若真不想做什么就算将刀架在他颈上他也不会做可毕竟是君王赐婚季承宁极重季琳就算……往日最心细如发的人才看清季承宁的眼神。
小侯爷笑意悉堆眼角,眸中闪着促狭的光。
崔杳心头蓦地一松。
季承宁在说笑。
崔杳方才脑中想法闪得飞快,现下又一瞬放松,竟陡地生出了些死里逃生的庆幸。
无论是真是假,他冷漠地想,都与他无干。
他岂会在乎这点无足轻重的小事?
崔杳也扬起笑,顺着季承宁的话往下说,“既然如此,若嫁太孙太子,世子的仕途岂不更顺当?”
反正是逗趣,季承宁毫不在意,他故作思索,沉吟道:“本朝没有太孙,”据他所知原本有太孙,在悼怀太子病逝后,先帝悲恸不已,转而立太孙,可惜小太孙体弱多病,不足五岁便也仙去了,“太子……”他眼前一亮,“阿杳,你说得有理。”
崔杳:“……嗯?”
怎么就有理了?
季承宁抚掌,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你说得很是,我明日便去见阿,去见太子殿下,和他说,我不要做东宫管事,我要做太子妃!”
崔杳素净的脸上毫无表情。
周彧有什么好,优柔寡断、虚伪造作、假仁假义,季承宁竟然真愿意做太子妃。
可转念思之,他说的是要做太子妃,而不是说要嫁给周彧,崔杳心绪又微妙地平稳了些。
季承宁见崔杳瞳仁被刺了似地紧缩了下,以为自己终于骗到了表妹,愈觉得意。
犬齿切入唇肉,疼得人半边脸都发麻,崔杳却觉理智终于回笼,生生笑了出来,柔声细语,“那等太子殿下登基,您就是大贵人了。”
季承宁大惊失色,手比脑子更快,迅速地往崔杳面上挥去。
崔杳一动不动。
静静等待着对方惊怒的动作。
可那只手却在他唇边,虚空重重拂了两下,好像掸去灰尘似的,“不敢胡言表妹,”季承宁低语,“这可是大不敬。”
季承宁血气旺盛,身上素来热烘烘的。
纵然没有肌肤相接,崔杳却感受到了点暖,笼罩在唇边。
他眼角很轻微地抽动了下。
“多谢世子提点。”
他声音透着些古怪的沙哑。
沉默几息,他话锋一转,“世子现下圣眷正隆,我本不该多言,”他好像才发现给季承宁倒的茶被自己喝了,面色凝滞了一秒,起身又倒了一杯,放到季承宁面前,“然居安思危,以我浅薄之见,世子若只凭盛宠立身,未免,有些不稳。”
季承宁深以为然。
其实崔杳说得过于委婉了,岂止是不稳,他无根基,只依靠皇帝喜恶为官,人心如流水,何况圣意更不可揣测,皇帝今日能将他捧上高位,明日厌弃他了,就能让他重重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