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承宁喉结急促地滚动,干巴巴地说:“哦,你就是四婶母家的妹妹。”
他说了句废话。
崔杳温声道:“是。”
颈间一片湿冷,季承宁强压不适,将崔杳仔仔细细地上下审视了一圈。
仔细观之,其实样貌并不全然相似。
崔杳没有他梦中的刺客骨架那般高大,身上也无那股重得令人生畏的煞气。
季承宁的视线毫不掩饰地落到崔杳脸上。
他看得极专注,竟有些脉脉含情之感。
完了。
怀德绝望心说,公子又来了。
小侯爷好颜色,见美人“惊为天人,见而忘俗”的次数比怀德头发丝加起来都多。
今日莫不是又对这位“表小姐”一见钟情了吧?
风流公子目光饴糖般地腻在身上,崔杳神色不改,唇角依旧含着温和的笑意,只眼睑轻垂,按了按指根处卡着的素银指环。
寒光熠熠,亮若刀锋。
看竹见季承宁痴痴出神,也怕惹出事端,赶紧笑道:“世子,崔姑娘要去向二爷道谢,您看,能否改日再叙话?”
季承宁如梦初醒地挪开视线,“好。”
崔杳声线柔和,“多谢世子。”
“外面冷,姑娘快进去吧。”看竹催道。
崔杳福了福身,“民女告辞。”
季承宁颔首,权作回礼。
两厢擦身而过。
香气随着主人的动作逸散开来,本就是极华丽沉郁的香味,用得又太重,就显得分外张扬,咄咄逼人。
一个男子身上居然有这样重的脂粉气。
崔杳偏头想避开,可甜香却始终萦绕在鼻尖,蜿蜒缠绵,挥之不去。
他蹙起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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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便于阅读,崔杳(攻)的人称一律用他。
第3章 “这也是兄长送我的礼物?”……
季承宁先回院沐浴更衣,自浴房出来后心口仍旧砰砰直跳。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居然真让他撞到了鬼!
还是个能堂而皇之立在烈日下的恶鬼。
季承宁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梦中刺客吐息吹拂过的触感依旧黏腻地附在侧颈上,阴魂不散。
他一阵恶寒。
怀德和持正满面疑惑地看自家世子在房中来回踱步。
雪衣鹦鹉眨着双绿豆眼,兴致盎然地叫道:“跑快点,再快点儿!”
怀德:“嘘嘘嘘嘘——”
季承宁心事重重,根本没注意一人一鸟在做什么。
若梦里只有自己被杀,即便他醒来真见到崔杳,无非去大昭观喝两碗符水去去晦气,日后少与崔杳打交道就罢了。
但在他的梦中还有北禁尽成火海,整个皇宫都被付之一炬。
宫中防卫森严,寻常走水根本烧不了那么大,就算有逆贼故意放火,也得先泼上几百桶火油引燃才行。
是什么事能一起困住上万禁军护卫,令他们皆无暇救火?
譬如说——宫变!
他悚然一震。
雪衣鹦鹉被季承宁变化莫测的脸色吓得不轻,连翅膀都不扑腾了,朝季承宁讨好地笑:“啊嘎嘎嘎嘎。”
季承宁心乱如麻,“备车,我要……”
要去哪?
宫中?
他一下顿住。
不,不能去找陛下。
且不论只因做了噩梦就要煞有介事地去面圣汇报有多荒谬,这个梦太不吉,若如实奉告,必然会触怒陛下,说不定令陛下怀疑他怀诅咒之心,乃至觉得季琳管教无方,整个侯府都早有贰意。
崔杳又是他四婶母的亲侄女,真细究起来,定会牵连侯府。
更何况,他并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崔杳同他梦中刺客有关,难道只凭借二者容貌相似,就要治一无辜之人于死地?
持正小心翼翼地问:“世子,去哪?”
季承宁心烦意乱,摆摆手,“哪也不去。”
以他被李先生说上秤没有三钱重的脑仁,考虑这些玄之又玄,不可明言的破事实在过于难为他了。
季承宁满腹心事,以至于在季琳处用晚膳时都蔫蔫的。
蔫,但不忘盯着他二叔用了两碗益气养神的鸽子汤。
季琳道:“有事?”
季承宁一惊,下意识抬头望向季琳。
煌煌烛火下,季琳肤色愈发苍白,几乎不带一丝血气。
是日日殚精竭虑,劳心焦思所致。
季承宁扬起个没心没肺的笑脸,“无甚大事。侄子只翻闲书时突然想到,六合之外,圣人不言,然解梦之术偏又经年不衰,信者将之奉如圭臬,二叔以为梦中事,能当得了真吗?”
季琳偏头,“你做噩梦了?”
“没有。”季承宁自若地回答。
他不说,季琳便不追问问,但也猜得出几分。
无非是自家小侄子做了噩梦,难以排解,又不好意思求亲长慰藉。
季琳神色稍缓,“我素不信梦。”
他盛了碗汤,季承宁半起身,双手接了过去。
“说到底,玄奇之事只在人心,倘解梦谶纬术真确有其事,那么文官不必皓首穷经,武将也不必战场拼杀,于床榻间静听天命,循规蹈矩度此一生,岂非更好?”
季承宁无言,若有所思地垂眸。
为这等怪力乱神之事辗转反侧实在可笑。
就如他二叔所言,成事在人,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
小侯爷黝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冷色。
去探探崔杳的底细。
季琳:“怎么?”
季承宁深以为然地点头,“二叔说得极是。”他心绪上扬,欠欠道:“二叔既然这样以为,为何还要抄莲伽经祈福?”
季琳说:“食不言。”
季承宁端起汤碗,仰头一饮而尽。
末了朝季琳一笑,身上阴霾郁气一扫而空,“我吃好了。”季承宁起身,见了个不伦不类的礼,“侄儿想起尚有功课未做,且先去了,二叔慢慢用。”
……
季承宁已打听到了崔杳住在花园东南角的别院,带着两个贴身小厮,并四位精壮家丁前去一探究竟。
就算去探底,小侯爷也是彬彬有礼地去,所带礼物俱与宫中所用别无二致,端得是珠光宝气,礼数周全。
天色已晚,有星无月。
是妖鬼横行之时。
东南别院实在太偏,季承宁等人一路过去,触目所见古松蜿蜒虬结。
昨夜下过一场雨,木色更显青翠冷冽,爬藤缠绕,满地落叶被草草扫到旁侧,露出条曲折的石子小路。
曲径通幽。
再往前,见苍白的墙面上开着扇高一丈,长一丈的小门。
“唰,唰。”
两盏浅黄灯笼随风摇曳,一晃,一晃。
诡异得让人心颤。
怀德大着胆子上前拍门。
“嘎吱——”
嘶哑凄厉的一声响,在场诸人都忍不住搓了搓胳膊。
门开了条缝。
季承宁精神一震。
两扇漆黑木门却探出个梳着双丫簪的小脑袋,小丫头圆溜溜的眼睛警惕地看着众人,脆生生地喝问道:“做什么?”
季承宁紧绷的心绪微微松,笑道:“你们姑娘歇下了吗?去通传一声,就说,”他顿了顿,“他兄长来给他送温居的贺礼。”
“姑娘睡,”小丫头话音顿住,欢欢喜喜叫道:“姑娘,你来了。”
季承宁上前两步。
门陈腐破旧,连个门环也无。
季承宁抽出帕子,裹住五指,抬手去拉门。
不期刚伸过手去,便碰到个硬硬的东西。
季承宁头皮一麻。
是崔杳的手!
他隔着手帕都感受到了崔姑娘肌肤冰凉,手指硬得像块石头,和温香软玉这四个字连点边都不沾。
梦中,刺客就用这样冰冷的手,亵玩似的刮过他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