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万方,亿兆臣民,皇帝已经统领四海了,还想要什么?
非要世间全部生民,皆心甘情愿、忠心耿耿地奉其为主吗?
季承宁咬紧了一口白牙,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冷笑出声。
他满腹心事,不要任何人陪,自己幽魂似的在府中乱走。
他心烦,走路就没个仪态,靴子尖一扫,把颗碎石头踢出老远。
“啪。”
石头辘辘滚出去好几尺,撞到台阶才停。
季承宁抬头。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到了永宁侯书房前。
季承宁愣了愣,推门而入。
自他爹过世后,他二叔时常把他抱进来,似乎是想让自己的侄子沾沾永宁侯的英武气,在季承宁第三次趁着季琳看书时在金丝楠木桌上拿刀刻小乌龟后,季琳就甚少放他进来了。
檀沉幽香和墨的味道扑面而来,季承宁深吸一口气,只觉闻了满腔苦味。
他缓步入内。
书房一看就是时常有人打扫,丁点尘埃都无,窗明几净。
季承宁立在一人多高的多宝架前,上面摆着的都是他爹生前读过的兵法、与诸人往来信件、文书等等。
季承宁闭上眼。
此处寂静,落针可闻。
密不通风的苦香将他包裹。
春雨误国害民,皇帝却不加以制止,反而有利用之意。
皇帝乃他敬重至极的长辈,他乍然意识到九重丹陛之上的君王非但不心怀天下,反而满心阴司筹谋,怎么不令他如见天倾般难以接受?
无边无际的疲倦涌来。
季承宁先前从未体会过这种滋味,于他而言,万事万物虽有艰难之处,但并非全无头绪。
不像现在。
季承宁喃喃,“爹,您老人家若是在天有灵,看在儿如此愁苦的份上,能否帮儿解惑?”
话音未落,一阵大风吹来,卷得书页唰唰作响,好像有人在指着骂季承宁平时不怎么想起自己,想还想要我保佑。
不孝子!
季承宁:“……”
他走到桌案前。
上面俨然三只互咬尾巴的小王八。
季承宁合上书,双手合十,“我错了我错了,当我没说,您别生气了。”
语毕,风有增无减,又把季承宁合上的书吹开了。
季小侯爷不愧是个天下独一份没心没肺的纨绔子弟,见亲爹“显灵”,大为感动,拿起旁边的镇纸就将翻动不止的兵书压上了。
风不止,但又吹不动。
季承宁扬起下巴,颇有几分自得。
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破事,忍不住摸了摸自己鼻子。
他垂首,只见方才被他移走的镇纸下面是一卷极粗糙的手札,封面上一只像病猫的老虎在吃个长耳朵短尾巴怪物的脑袋。
季承宁无言。
难怪他二叔不愿意他来。
信手翻开手札,目光一目十行地扫过,瞬间顿住。
这是一份日录。
不对,与其说是日录,不如说是行军笔迹。
季承宁一面看,一面在心中感慨,比起他这笔破字,他爹的字可谓是铁画银钩,都说字如其人,但这笔煞气十足的鹤体和世人对永宁侯端宁方正的评价根本不沾边。
平格四年九月初二:无异常。
平格四年九月初三:无异常。
连续四天无异常,下一行便是逢敌激战,夜行剿贼,杀敌三千。
翌日,杀敌九千四百五十,缴获牛羊马匹无数,其中右贲军主动请缨,歼敌三千,请功。
两日之内杀敌万人,饶是季承宁是从小听着他爹这些战功长大的,都为之倒吸一口冷气。
当真,锐不可当。
手指不由得按紧纸张,蓦地反应过来,连忙松开。
除了杀敌数字和剿灭数量外,永宁侯本年记录得最多的就是本军伤亡。
其中以右贲军立功最多,常突袭夜战,悍不畏死,其主将军莫疏阁半年内被皇帝连生三级,但……季承宁眯起眼,短时间内可能看不出什么,但将这些数字连在一起看,他发现右贲军的伤亡人数也是最多的。
又三月,永宁侯记:右贲军内生大疫,兵士多肉身溃烂,神志不清,彼此厮杀。
季承宁目光陡地凝住。
肉身溃烂神志不清,和常用春雨后的反应一模一样!
他忙看下去。
三日后,手记上只有怪事二字。
又七日,永宁侯道:莫疏阁丧尽天良,以邪药‘五里雾’练兵,致使两千余人自相残杀,以他人性命填自家荣宠,万死难恕!
季承宁如遭雷击,赶紧往后看。
可之后竟无二话,再记录,已是一年之后。
随意写着:回京。季琳唠叨,小小年纪,活似我爹。
季承宁却已无心为自己爹和二叔间的棠棣情深感动了,他满心都是莫疏阁怎么处置的,死了吗?五里雾是什么东西,和春——“有一个李字……”崔杳的话忽地窜入脑中。
李字,不,是里!
所有的信息迅速连成一片,如果说五里雾就是春雨,那么岂不是十几年前,就有人拿春雨练兵?!
季承宁呼吸都发颤,然而越到这种时候,他大脑越是清晰,思绪飞快流转。
莫疏阁乃正三品将军,若要处置他,刑部必有记档,若能找到那份文书,那事情就清楚了!
季承宁剧烈地喘了两口气,“多谢,爹。”
这种时候了,他居然还能扯出个笑脸,“你老人家果然在天有灵。”
四下寂静,无声亦无风。
季承宁静默半秒,合上手札,快步往罔乐堂去。
他走得飞快,几乎是跑着进的院子。
又拿冰凉的手贴住自己发烫的脸颊,确认不那么热后,才深吸一口气,“二叔。”
季琳应了声。
季承宁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进去,一见到季琳,赖皮糖似的缠上去,“二叔。”
季琳果然受不了他这样腻歪,拿文书一挡,“有话快说。”
季承宁讪然一笑,“我就不能是来看二叔的吗?”
季琳哼笑了声,险些没把不信写在脸上。
季承宁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好吧,什么都瞒不过二叔,二叔,我想去调刑部的旧档看看。”
“哦?为什么?”
季承宁放在身后的手已满掌湿汗,“因为,轻吕卫内出了个案子,有一护卫为了照顾老母亲错过训练,然而我又早早立下规矩,任何人不得擅离职守,可孝乃人之大伦,人伦律法相违背,我想找旧档,看看有无成例可参考。”
季琳抬眼。
他目光清正淡漠。
季承宁只觉季琳的目光像一面镜子,将他的心思照得一清二楚。
季承宁从小就不敢在他二叔面前撒谎,因为一旦撒谎就会被他二叔看出来。
他如芒刺背,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了,却还要摆出一张乖巧的笑脸,“二叔,求你了。”
还没等凑过去,又被季琳挡住。
季琳一手拿文书挡着他,一手写了张允准查验旧档的勘文给季承宁。
季承宁刚要接。
季琳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季承宁只觉冷汗都下来了,“早去早回。”他将勘文递过去。
季承宁双手接过,“是。”
在他接过文书的刹那,指尖立刻将未完全干的墨洇湿了小块。
他慌张地抬头。
季琳已经在看文书了。
季承宁屏息凝神,“二叔,我去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