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轻的年岁,这样显赫的身份,令他不由得对季承宁查案的能力起了疑心。
“你是孟显?”
季承宁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隔着层层香气,缈远得似隔天堑。
孟显一惊,定了定心绪,“学生是孟显。”
“你有什么话要对本官说,且说罢。”
孟显吞了下口水,“学生和大人据实回奏前,大人能否应允我两件小事?”
季承宁晃笔的手一顿。
不知死活。
李璧在心中冷嗤道。
事已至此,对司长事无巨细地说实话于孟显而言才是最聪明的做法。
毕竟,他将事情交代明白还能算是将功折罪,不然,等别的学生先开口了,哪里还轮得到他!
“说吧。”
孟显道:“一则,牢房内太过拥挤,关得又是一群疯子,”他语气不忿,“学生想换个居所。”
“可以。”
这点季承宁应得很痛快。
“二则,学生想,”他抬眼,望向季承宁的方向,喉结紧张滚动得好像要破开肌肤,“学生此举大约算告发奸人,还请大人对学生的处置能够酌情考量。”
季承宁微微笑。
孟显心跳得愈发急促。
一下,又一下。
并且随着季承宁似笑非笑,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就在他等得浑身都要发抖时,他终于听到了季承宁的回答,“只要你说的是实话。”
未尽之言,孟显很清楚。
他等得太久,闻得季大人屈尊降贵地一声应,不啻听到了圣旨,立刻道:“回大人,学生不敢隐瞒。学生是在会试十日前与同窗夏愈明研读诗文,傍晚,夏愈明神神秘秘地找到学生,说有保证登科折桂之法,学生,”他眼珠往上翻了下,“学生好奇难当,便问了什么法子。”
季承宁颔首。
示意书吏将孟显说的话尽数记录在案。
孟显精神紧绷,对此浑然未觉,继续道:“夏愈明有心卖弄给学生看了一张纸,道是本次会试策题,年年有人押题,学生对此不以为意,只当他被人骗了,之后,之后,兴许是看了那策题的缘故,学生脑子里便时不时闪过那题目,就……”
捉贼拿赃,他被逮了个正着,一时想不到更好的理由抵赖,急得满头大汗。
“就请人做了锦绣文章,写到亵衣内,以备不时之需?”季承宁笑吟吟地接口。
“是……不,不是。”
面前一直微笑着的青年陡地沉下脸,厉声喝问:“是,还是,不是?”
孟显被吓得一颤,“是,是!”
季承宁偏头,“记。”
孟显这才反应过来,“大人,您在记什么?”
而后,他瞳仁猛缩,忽地想起按照本朝律法,凡犯人的口供都要书吏写清楚,经过犯人核对,画押签字。
而若被查出口供与事实有出入,隐瞒罪状,罪加一等!
这不是他贡生身份能保住他的罪。
孟显大惊失色,心思飞快流转,“大人,学生忽地想起来了,之前的事学生只隐隐约约记得,学生……”
“隐隐约约?”
话音虽平淡,却含着,令人不由得震颤的威严。
孟显双膝一软,扑通一下跌倒在地,“请大人,大人容学生改口供。”
“你的意思是,你方才所说,皆不是实话?”
孟显慌乱道:“十中□□都是实话,大人明察秋毫,学生不敢撒谎!”
季承宁冷冷道:“你已经在撒谎了。”
他似乎后悔自己居然在这等人身上浪费时间,不耐地说:“人犯欺骗朝廷,不思悔改,按律,该杖十。”
孟显悚然巨震,面上无丁点人色。
“拖出去,打完后不必送来。”
李璧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霍然起身,“属下领命!”
掷地有声。
孟显惊恐地瞪大双眼,杖责犯人的棍子可不是寻常木棍,而是内里灌铅的外面包铁的大杖,只要行刑人力道够,能将活人生生打成肉馅!
孟显凑热闹见过被打大杖的犯人,下半身血肉模糊,腿软趴趴地搁在身后,俨然成了个残废。
孟显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往上窜,再顾不得旁的,头猛地叩地,“大人,大人小的错了,小的有眼无珠,竟敢欺骗大人,小的罪该万死,只求大人看在小的是初犯的份上,饶小人一回!”
磕头的砰砰声呜咽声混杂在一处,诡异得人头皮发麻。
“咔。”
毛笔被季承宁扔到笔洗中。
孟显如被人下了定身咒似的,一下停住。
一线鲜红顺着他发间滚落。
他现在才开始后悔,后悔自己没有一开始就说实话,以至于自己落到此等境地,又恨,恨季承宁心狠手辣,竟毫不留情。
“说。”
这是季大人的回答。
孟显知道,他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瞬间倒豆子一般地将事情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道是自己和夏愈明出去吃酒,谈及会试,即有人前来搭话,其自称自己有通天之法,可探得会试策题,还可请巨擘为孟显做文章,三千两银子一位,童叟无欺。
季承宁面色发沉,“你继续说。”
孟显哭着道:“小的一时被鬼上身迷了心魂,就答应了,然后,然后他们果然给了小的策题,四日后,又给了小的文章,让小的背下来。”
然而不知道怎么,那些心比天高的穷学生竟也知道了策题泄露之事,闹得鸡飞狗跳。
孟显怕了,将那文章烧得干干净净。
然而,得益于季承宁杀了张毓怀,会试正常进行,那人也说,策题泄露场场会试都有,无非看闹得大不大罢了,这次陛下的亲信杀带头闹事者,就是粉饰太平之意,你怕什么。
更何况,法不责众呢。
那人蛊惑般的声音萦绕在耳边。
孟显声音哽咽,“小的,真是被人骗了。”
要是知道季承宁是这么个难缠的煞星,他宁可落榜也不敢作弊啊!
“你既然提前知道题目,为何……”季承宁话音顿住。
为何还要将文章写在衣服内这句话还未说完,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因为这个急功近利,不走正路的废物根本连文章都没背下来!
他发现的皆是将作弊摆在明面上的,可若,季承宁呼吸蓦地沉了,可若有人早就将文章背下来了呢?
可若,有读卷官帮忙修改策卷呢?
再直接点,直接买通考官,谋个大好前程,岂非比前两者更荫蔽,更不为人知吗!
天不怕地不怕的季小侯爷后颈上浮出了层鸡皮疙瘩。
那种惊恐厌恶之感,无异于季承宁掀开软床香榻上的锦被,发现下面密密匝匝地爬满了千足虫。
季承宁咬牙道:“你在什么地方吃的酒?”
“珠玑楼,是珠玑楼!”说着,又伏地大哭。
季承宁见他瘫软得如同烂泥一般,知道再问话他也答不出什么了,遂令将他单独关起来,又派属下围住珠玑楼,搜查可疑之人。
而大牢那边,有孟显做例,众人心思都有些活络了。
瞅着地上被老鼠啃食的馒头,更饥肠辘辘,大生悔意,仿佛那不是寻常馒头,而是龙肝凤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