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深衣, 头戴长冠的舞者们站成方阵, 伴乐声庄严起舞。
“天命有越,其德惟纯。穆穆明明, 诚事上灵……”
钟鼓乐声大作,但大臣们并没兴致专心观赏,他们都在想陛下的意图。
按照规律, 国公战胜还朝后是该进位称王,称王后要做什么,那是懂的都懂。
他们知道后续会发生什么,陛下肯定也知道。但陛下却一点阻止的意思也没有,反而雷厉风行,在他们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连下三道封王诏书,给王适安加封。
陛下不会是放弃反抗了吧?
可从衣冠南渡后,便再无善终的前代君主。晋恭帝主动禅位,也未逃过被宋武帝杀害的结局。
综合前朝诸多事例,只有联合群臣反抗,才能有一线生机。
陛下糊涂啊。
大部分大臣的心情很沉重。
他们其中很多都是前朝官员,在越国建立时就已经选择过一次了,对此很有经验。
他们知道,此刻又到做选择的时候了。
可是陛下形貌十分美丽,极彰中原正统的气质,外邦每见,无不叹异,极大地满足了他们的虚荣心。
而且陛下对他们也很宽容,不会动辄训斥,也不会抢卫士的廷杖殴打他们,更不会随手杀人。
陛下离开后,他们很可能又要回归上朝如上坟的日子。
好舍不得陛下。
想着想着,有的大臣以袖掩面,悄悄流泪。
终于乐声停止,舞者和乐师退出场地。
御府令手捧冕帻簪导衮服,上前递给站在崔衍昭身侧的侍中。
此时该由尚书令加帻,中书监加冕。
但是没人过来。
崔衍昭目光向阶下一扫,看见王清用袖子遮着脸,似乎是在开小差,而谢珉神色严肃,好像在思考人生大事。
崔衍昭对不靠谱的大臣们很无语。
还是靠自己吧。崔衍昭于是起身。
看见陛下忽然离开座位,满座皆惊。
崔衍昭很平静:“皇后功在社稷,朕意亲自为皇后加冕。”
崔衍昭走到王适安面前,侍中捧着一众装备跟在他后面。
先是加帻。
帻是用来包裹头发的头巾。
崔衍昭把王适安原来的冠帽解下,先加帻,后戴冕。
王适安微抬下巴,由崔衍昭为他系起冠冕两侧缀玉的丝绳。
最后,崔衍昭拿起厚重而华丽的山龙九章袍。
满殿安静地看着崔衍昭动作,无一人出声。太极殿内氛围沉重压抑,令人感到风雨欲来。
加衮服这一步骤是侍中的任务,但崔衍昭没有让侍中动手的意思。在此严肃场合,侍中不敢说话,只能惶恐不安地看着崔衍昭做足全套。
相比起不安的其他人,王适安倒是从容自适,连稍微表示一下惶恐都没有。
穿戴完成,崔衍昭打量整体时,不经意撞上王适安目光。
很难形容王适安的目光,明明是加封的日子,但王适安目光深沉晦暗,没有丝毫得偿所愿的欣喜雀跃。
崔衍昭被影响得也不是很开心。
他本该转身离开,脑中这时却电光石火地回忆起曾经虞堪之的回答——
“昨夜正是臣为安西将军指路,让他去找陛下!”
崔衍昭顿住,所有思绪都被这句话牵引过去,一时忘了接下来要做什么。
如果他和王适安的第一次是在那天的话,一切就都对上了。
他从前先入为主把那天晚上当成做梦,没细想过虞堪之的回答。
难怪那些与王适安不和的大臣们都没一个用崔析攻击王适安。
因为崔析就是他的孩子!
……
突然想明白这件困扰他许久的事,崔衍昭震惊地看着王适安,又很快移开视线,感到一阵眩晕。
他前天就不该突然坦白,让王适安知道自己的误会。
王适安一定觉得他是故意那么说,故意恶心王适安的。
他怎么就不能多忍几天再坦白呢?
不过这个问题此时已经没有意义了。
崔衍昭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才回忆起正事——他已经给王适安加冕完成,该回座位了。
可是他停顿得有点久,什么也不说容易让人猜疑。
崔衍昭于是解下腰间的半鲛鱼鳞金漆错刀给王适安挂上,假装刚才是在思考王适安的一身装束,道:“不佩刀,又如何彰显武德?”
他神态语气俱是云淡风轻,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还是处在巨大的眩晕之中,返回座席时也全凭的肌肉记忆。
回到座位,崔衍昭还是有点恍惚,但正事更加要紧,于是举觞向王适安示意,“皇后明烛四方,今进位随王,理所应然。朕以此觞祝贺皇后。”
说罢举觞一饮而尽。
他喝的不是酒,而是茶汤。这几年为了供应前方战役所需厉行节俭,他就夹带私货地禁止了宫内仪式典礼用酒。
也没人能反驳这点,毕竟酿酒用的是粮食。
崔衍昭带头后,大臣们纷纷举觞祝贺王适安。
王适安脸上浮现微笑,可眼神平静无波,“殿内局促,诸公不若外出为孤庆贺。”
群臣皆看向崔衍昭。
有人愿意听王适安的,有人不愿意。
崔衍昭所处的位置能把所有人神态都看得清清楚楚。
崔衍昭沉默了一下。
“就依皇后所言。”
有崔衍昭这句话,群臣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都起身离席,重新走到殿外。
太极殿内很快只剩下崔衍昭和王适安两人。
王适安把玩着崔衍昭刚才送出去的金错刀。
在大臣们都出去后,殿外突然出现兵戈交接的声音,接着就是喧闹的人声。
王适安反了。
崔衍昭对此一点也不意外,发生在京师的军队动向,他知道得清清楚楚,还特意嘱咐了宫中禁军摆烂,不要影响王适安的人进宫。
但是他有一点不明白,王适安应该看得出他禅位的意图,怎么还要多此一举地造反?
崔衍昭左思右想,明白了原因。
王适安是被他的诬陷给气反了。
崔衍昭心想以后一定要改掉嘴快的毛病,然后又想起来他应该是没以后了。
唉。
崔衍昭道:“皇后,我已经想起来了,崔析就是我的孩子。”
这句话显然并不能起到弥补的作用。
王适安只是冷笑:“呵。”
崔衍昭急着赶进度,从袖中取出三份禅位诏书。
崔衍昭:“皇后事成之后,便将这三份禅位诏示人,必不影响皇后之德。”
没有外人在,崔衍昭直接拿着诏书走到王适安身旁,把它们放在王适安身前漆案上。
王适安看到诏书内容,之前那淡薄敷衍的微笑消失,转而流露出一瞬的诧异。
崔衍昭:“这三份诏书我早就写好了。我早就说过,我愿意把这万里江山让给皇后。”
王适安默然。
该说的都说完了,崔衍昭视线移往殿外,发现场面依然混乱。
崔衍昭又收回视线,对王适安道:“皇后可能不信,但我对那夜的确印象不深,之前一直以为是梦而已。”
说着说着,他又发现一个盲点。
因为知道自己以后就没时间思考了,崔衍昭于是直接问:“我与皇后那时并不相熟,甚至才发生龃龉,皇后为何……”
崔衍昭不好意思说完,但他知道王适安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