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衍昭礼貌且不含感情地微笑:“爱卿直说。”
左寓:“陛下,臣与大将军如兄弟一般,绝无半点私情!”
然后比了个发誓的手势,“臣以左氏一族起誓,若臣有半句虚言,全族永无出头之日!”
说完目光灼灼,非常坚定地看着崔衍昭。
崔衍昭下意识看向王适安。
他完全没想到左寓会忽然发誓,而且声音还那么大,表情还那么坚定,像是在说什么至关重要的大事。
王适安的脸已经黑了。
王适安离席,拖拽起还处在大义凛然状态中的左寓就往门外走。
过了片刻,王适安和灰头土脸的左寓一同进门。
左寓脸上身上全是土,很是狼狈。
不等崔衍昭出口关心,左寓恭恭敬敬道:“臣有罪,不该在陛下面前妄语。”
崔衍昭:“……”
忽然就变得好正常了。
他望了望左寓身上的鞋印,大概知道左寓刚才经历了什么。
虽然觉得也不至于如此,但看到左寓说话正常,他还是松了一口气。
崔衍昭安慰道:“爱卿身负重担,有出格之举实属正常。只是以后要记得劳逸结合。”
左寓也松一口气。
他很清楚,如果陛下不愿意揭过刚才他大放厥词的事,大将军肯定不会放过他。
虽然他扛得住打,但不代表刚才被大将军教训后,还想再经历第二次。
*
丹阳郡的状况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也没有看下去的必要。
崔衍昭去了邻近的吴郡。
吴郡经济繁荣,人口众多,崔衍昭看过户部的造册记录,吴郡人口达四十二万,占了江南总人口的十分之一有余。
要知道整个江南的人口加起来也就四百万而已。
在崔衍昭的设想里,吴郡地界可能没有丹阳那么平静,但秩序应该是正常的。
但是一入城,他就看到了道旁乞讨的灾民。
这些人精神萎靡,但见着人来,都撑起精神,伸出双手讨要粮食。
崔衍昭带是带了,数目不多,但救济一部分人是够的,可他也知道直接给只会引起哄抢,到最后并不能解决问题。最好是交给赈灾的机构,由机构进行分配。
道路边的灾民望不见头,场面触目惊心,崔衍昭努力地想了很多哄抢踩踏案例,才没有冲动地当着一众灾民的面把马背上粮袋打开。
进城的不光是他和王适安两个人,还有几十的甲士护卫,所以灾民也不敢冲上来。
崔衍昭做心理斗争时,王适安道:“吴郡长官能力有所欠缺。”
崔衍昭觉得王适安说话太委婉了。
吴郡这样的繁荣城市,不至于一场水灾就到灾民遍地的程度,而且现在霖雨早已经结束,按理来说人们都该回去从事劳动了,而不是躺在街边乞讨。
崔衍昭自言自语琢磨着:“应该先筹款,呃,不对,钱根本没有太大用处……”
江南政局不稳,朝代更换频繁,每一朝都铸造新钱,有些皇帝为了敛财充实私库,选择以铁铸钱。
铁矿远比铜矿要多,铁币仿造起来成本更低。以至于民间仿造钱币成风,钱币流通量远大于发行量,官钱直接失去权威。
经过几番折磨,民间交易货物都不用官钱了,直接退回了以物易物的模式。
哪怕养父登基后换了新钱币,民间还是不愿意使用,大部分地区继续以物易物。
要不是官府收税的时候有些类目的税必须用钱币交,都不会有人再使用钱币了。
货币的信用崩塌是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而要恢复货币的公信力,想也需要更长的时间。
那个时候他肯定已经退位了……也可能已经死了。
过了一会,崔衍昭到了吴郡太守的府邸。
是以王适安的名义拜访的。
皇帝突然出现在大臣的家门口,对大臣来说有点像鬼故事。
守在门外的人一听是大将军到来,当即打开了门,并遣人向太守通报。
几乎是片刻间,吴郡太守潇潇洒洒地前来迎接。
太守峨冠博带,看上去很是潇洒:“不知大将军造访,有失远迎。”
对着太守,王适安笑也不笑,大马金刀地走在太守前方。
吴郡太守名叫萧均,从小就享有才名。
长大以后被推举入仕,成了吴郡太守后,萧均更有空间发挥他的机智。
他定期给每家每户发放一只河蚌,一年之后,就每家每户收取珍珠。
理由是河蚌会生珍珠。
每年下来都能赚一笔钱,同僚听闻,无一不佩服他的奇思妙想。
王适安态度冷淡:“吴郡向来繁荣,我心向往之,但是今日到访,却发现道上饿殍遍地。”
见王适安不快,萧均心里很不舒服。王适安出身贫寒,连郡望都没有,远不及他们这些世家子弟出身高贵。
他如今亲自相迎,王适安居然是这种冷淡的态度。
只是王适安终究位高权重。
萧均克制心里的不满,思索起王适安不快的原因,很快就有了答案。
因为外面乞讨的人太多,让王适安不舒服。
但这和他又没关系。
他是世家子弟,只需要谈论玄学就好。经纶治世这种庸俗的事情,只会影响他的纯洁性。
他道:“外头脏乱,大将军可在府中下榻。”
崔衍昭:“……”王适安话里的重点也不是外头脏乱啊。
他想,如果萧均是学生的话,上学期间大概会伤害到很多个语文老师吧。
王适安眉头拧起,语气平静地询问:“你可知太守的职责是什么?”
萧均眨巴完全没有被官场污染过,因此分外清澈的眼睛,回答道:“不知。”
王适安:“吴郡户数和人口数各有多少?”
萧均还是说不知道。
王适安:“此次水患可有人伤亡?”
大概是王适安的三连问总算让萧均有了点紧迫感,萧均神色变得严肃,作出沉思的姿态。
崔衍昭本来都不想听下去了,看见萧均这么严肃,也不由地期待起来。
许久过后——
“未知生,焉知死?”
萧均摇了摇头,语气淡淡的。
气氛忽然进入一个玄奥神秘的境界。
王适安眼神变得冰冷,看萧均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崔衍昭能理解王适安的心情,他和别人谈实务,别人和他谈哲学,就算换成他也受不了。
萧均就算侥幸逃过一死,也别想继续做吴郡太守了。
崔衍昭心想,也许不让萧均做太守反而是保护他,因为做官可能会被王适安杀掉。
他知道最近死在王适安手下的官员并不少,而王适安都有合理理由。
萧均这种情况,肯定还在其他地方存在。
世家坐大,自然是推荐自己家族的人,而因为玄学之风的流行,因为朝不保夕的生活的逼迫,不用挣扎温饱的那些人就开始寻求精神世界的慰藉。
他们讨厌俗物,于是思想完完全全地脱离实际。
这其中有个人的原因,但最大的还是时代的原因。
崔衍昭反思了一会时代,忽然听到一阵阵的惊呼声,回过神,发现萧均已经躺倒在地,紧闭着眼,生死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