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妻子听完,问道:“我听说,就连富如明家,也被此事牵连了?”
门外的明瑾瞳孔一缩,不由得又凑近了些。
“是啊,明家一倒,城里不知道多少牛鬼蛇神弹冠相庆呢,”那男主人不屑冷哼,“但要说给钱最爽快的,还得是明家,剩下这帮人,铁公鸡都算在夸他们了!”
他感叹道:“可惜啊,明家当初用了二十年时间在江南立足,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今儿我路过他们家门口,里面那个惨哦,啧啧,看来这次锦衣卫是动真格的了,从前就算抄家,哪有速度这么快的?”
明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
他浑身的血液都像是被冰冻住了一般,之后屋里传来的声音,也像是隔了一层膜,模模糊糊的,听不真切。
云散去,月光洒落街道。
明瑾独自一人,站在空荡的街道上,呆呆低头看向自己脚边的影子,忽然莫名打了个寒颤。
他是一个人了,明瑾从未如此清晰地认知到这一点。
但他仍不死心,心里想着或许是以讹传讹,又或许只是那男主人看错了,明家大门敞开只是在做大扫除……
他闷着头继续向前走,终于在街上找到了一个落单的行人,问出了明家所在的方位。
那行人显然也知道明家发生的事情,可能是他的神情太过狼狈可怜,还以为他是明家的下人,便宽慰道:“只要人没事就好,大不了再换个主家做工嘛,虽然明家给的钱多,但这年头,能混口饭吃就行了,计较太多也没用。”
“不是主家。”明瑾低声道。
行人疑惑地“嗯”了一声,但明瑾没有再多说,只是向他道了声谢,随即便朝着那个方向大步走去。
他越走越快,直到奔跑起来,将身体的每一处都榨至极限——只有这样,才能减轻一些心中撕心裂肺的痛苦。
根本不是什么主家,他想。
那是他的家!
悬起的心,在明瑾来到明家时,终于沉沉地砸在了地上。
他脸色惨白,不可置信地望向这个自己曾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到处都是一片狼藉,家具、书籍、娘的梳妆台和爹的那些珍藏……全部都没了,剩下的一些边角料被人随意丢弃在地上,肆意践踏,和他的心一样碎成了无数片。
明瑾踉跄着扶着门走进去,看到了地上残缺的灯笼里还燃着微弱的烛火,他走过去,弯腰拾起灯笼,面无表情地朝着里面走去。
整座府邸,空无一人。
但明瑾却并不觉得害怕,他太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了,即使被人破坏得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他闭着眼也能说出那里曾经有什么。
这条廊道走到尽头就是爹娘的卧房,边上是阿囡的,因为娘怕她晚上做噩梦,特意让她睡在隔壁;
拐过弯,是他的房间,门槛上的划痕,是被他小时候用刀刻出来的,为此娘还打了他一顿。
但事后娘又后悔了,给他在后院里栽下了几颗樱桃树,从此年年硕果累累。
明瑾的脚步停在了庭院之外,他望着伫立在夜色之中的风亭,和周围歪七扭八倒塌的树木,沉默了许久,走到了亭子里。
亭子里的石桌上,还有用刀刻出来的棋格,很多年来,他都和先生在这里对弈下棋,煮酒谈天,春夏秋冬四季,望着院中的海棠树发呆。
但现在海棠树大多都被连根挖走,只剩下了几颗没人要的,枝丫也大多被砍断。
“……哥?”
一道弱弱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明瑾浑身一震,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的幻听。但当他抬头望去,看到趴在墙头红着眼睛的阿囡时,一行泪瞬间流淌下来。
“阿囡!”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明瑾也翻到了隔壁宁府。一落地,他就迫不及待地问道:“阿囡你没事吧?娘他们人呢?”
阿囡抱着他抽泣不止,闻言,她含着泪摇头道:“我还好,官兵来的时候,娘把我送到了这边,说我是记在这家人名下的,这次的事情不会连累到我。他们……他们都被官兵抓了,说是全家流放,今晚就要出城!”
明瑾眼前一黑。
但在看到阿囡惊惶苍白的神色时,他用力咬了下舌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作为兄长,在爹娘都不在情况下,他必须要保护好阿囡。就算心里再慌,至少也不能让妹妹看出来!
“没事,放心吧,”他抱紧了怀中的女孩安慰道,又仿佛是在喃喃着说给自己听,“有哥在呢,先生也会为咱们保驾护航,只要人还活着就行。”
他向阿囡郑重其事地承诺道:“有我在,明家倒不了。”
阿囡用力点头。
“我去城外看看情况,官兵是朝哪个方向走的?”明瑾擦去她脸上的泪痕,沉声问道。
阿囡给他指了个方向,又急切道:“我刚才看了,后院拴着马,似乎是他们平时用来拉货的。但哥你一定要小心,要是你也出事的话……”
她说着,眼泪又要掉下来。
明瑾勉强笑了笑:“放心,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哥我机灵着呢。到时候我见机行事,肯定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他这样说,也不是全无依仗。
当初黄甲也是被判全家流放,但阿囡被先生偷偷藏了下来,带到明家,就说明这其中也不是不能暗中操作。
明瑾宽慰自己:等这阵风头过去之后,说不定,他就可以把娘他们接回来了!
但想到流放路上的苦,和娘的身孕,明瑾只恨自己没用。
爹娘白养他到这么大,他却不能为他们分忧,甚至还要让他们反过来牵挂自己的安危。
若是他手中有权,哪怕只是一点点,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明瑾从前完全不能理解,为何那么多人挤破脑袋也想做官,做了官又不知足,心心念念地想要继续往上爬。
但现在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在这世道下,官场险恶,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可若不在朝堂之上,少顷风浪便能将船只颠覆,甚至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想到当初晏祁在听到自己说那些话时,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和对他想法的喟叹,明瑾闭了闭眼睛,这才明白,自己那时究竟有多天真。
不过现在反省这些也是无用。
明瑾接过阿囡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对她说道:“等我回来!”
“驾!”
今晚的月光很亮。
玉盘映照在瘦湖的水面上,被夜风吹皱,落得一湖粼粼碎光。
金柳骑在马上,望着夜空,忽然心声感叹:“一晃就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上次半夜来这时,下官还只是位小小的锦衣卫佥事,还是同知来着?唉,都记不清了。”
“对了,殿下今日怎么有兴致来此地了?下官记得,陛下好像是把彻查的工作交由了太子殿下吧,难不成,是有人托您过来,送这些流放家眷们一程?那这些罪官可真是天大的面子……”
晏祁不答,只是沉默地骑着马,走在他边上。
金柳那半是调侃、半是刺探的话语,对于现在的他来说,犹如过耳清风,根本不被他放在心上。
他的视线落在身边缓慢前进的流放队伍上,这支队伍里大多是受这次风波牵连的老弱妇孺,但相比起那几位主谋,他们还算幸运,毕竟还留下了一条命。
金柳本想再和宁王说上两句,忽然队伍末尾传来一阵骚乱,这熟悉的既视感让他眼皮一跳,心道果然,宁王一出现他就知道今晚这趟差肯定是太平不了。
不然的话,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他也不会亲力亲为地把人送到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