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明瑾成家,他便真成了这禁宫之中的孤家寡人,都说长姐似母,至少木云还能留在这宫中,陪他说上两体己句话。
见他低头不言,木云干脆走到晏祁边上,夺过他手中的鱼食匣子,抬手一扬,顿时引起下方鱼群一阵欢欣鼓舞的争抢。
“我去宫外打探了一番,民间以讹传讹,传言多有不实,”木云盯着晏祁的双眼说道,“并非定亲,只是明家携礼上门,有意议亲罢了。”
议亲的对象,则是京中一位远近闻名的才女,谢婉南。
论身份,她还是明瑾的小学妹呢。
虽然云英书院不收女子,但这位奇女子竟瞒着爹娘,冒名顶替族兄的身份,女扮男装在书院上了大半年的课。
被发现后她也丝毫不惧,甚至与书院的先生当面对峙辩论,态度不卑不亢,言辞有理有据,叫龚万这个院长都对她敬佩三分。
尽管男女大防他一介院长也难以改变,但他还是破格允许这位姑娘随时来书院听讲上课,相当于变相收下了这位女学生。
然而,她的父母在听闻此事匆匆赶来后,当场勃然大怒,即刻便将她带回家中关了紧闭,不许她出家门半步,事后还着急忙慌地想要给她找个人家嫁了。
对于这位姑娘一心向学的勇气,京中不少人都表达了敬佩,但若是作为妻子,未免就有些太过胆大包天了。
一年多过去,京中门当户对的人家竟无一人愿意同她定亲,急得她父母在家着急上火,对她这一冒失冲动之举也多有埋怨。
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明瑾就是宁王世子的事情,暂时还没有多少人知晓,但明家先前遭难的事情,那倒是人尽皆知。
这新帝登基刚大赦完天下,明家就想着给自家少爷上门提亲,很多在旁观望的人都觉得,这是想要迎亲冲喜啊。
谢家虽算不上富裕,但也是书香门第出身,谢婉南的父母连原本的明家都有些瞧不上眼,觉得商户一身铜臭俗不可耐,更别提是现在的明家了。
可除了明家那小子,这一时半会儿的,似乎也没旁人敢娶自家女儿了。
谢家人于是便动了些小心思,一方面热情接待明敖,回旋之际并不把话说死;另一方面则叫人放出风去,说明家用千金求娶他谢家女不得,变相为自家女儿提高身价。
木云简单把她探听到的情况跟晏祁讲了一遍,又道:“我知道,这些陛下肯定早就知道了。先不提你们两人间的关系,谢家如此高高在上,想必也不是什么厚道人家,谢家女既非良配,你为何不阻止?”
晏祁抬眼,沉沉地看了她一眼。
木云注意到了他眼中密布的血丝,顿时脸色难看地问道:“你多久没好好休息了?既然于心不甘,又为何要这样折磨自己?”
“主要是边境的事情,和那孩子没关系。”
晏祁矢口否认,偏头望着湖中散去的锦鲤,淡淡道:“那谢婉南,明瑾在书院里便和她相识,对她多有照拂。那日她父母带她回家,他还主动出言相助过。”
换做旁人,晏祁肯定会阻止,甚至会认为这是那孩子故意同他赌气。
可明瑾曾当面对他夸过那姑娘,还说她“有宁昭公主遗风”,虽然那时他还并不知晓宁昭公主就是自己的母亲。但无论如何,在晏祁看来,这都是相当高的一句评价了。
若不是后来谢家将谢婉南关了紧闭,还要帮她议亲,晏祁肯定会派人详尽调查一番这姑娘的。
现在他确实派人调查过了,但所有证据都在表明,明瑾同她,是当真感情深厚,做不了假。
是从何时开始的?
晏祁的唇舌间弥漫上一丝苦涩,他曾经所担忧的果真不错,少年郎热情奔放,真心也瞬息万变。
或许他们夜半相拥互诉衷肠之时,那孩子心里还在想着另一个人,是觉得男人硬邦邦的怀抱,到底不如年轻女子的红唇柔软温情,还是当真被他三番五次的推拒伤了心?
罢了,到底也无甚区别。
“我打算在冠礼上收那孩子为义子,同时昭告天下,立他为太子。”
晏祁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
他看上去神色如常,只是略显疲惫,嗓音也因此显得格外低哑,“谢家女身份低微,若那孩子当真喜欢,以她家人的做派,也当不得正妻之位。”
“关于他的身份,我也自会向群臣解释,就说这孩子从小体弱多病,五行缺金,从小被我寄养在明家,现今正明皇室正统身份,好好震一震那些有眼不识泰山的家伙。”
他压下内心的阵阵隐痛,语调冰冷道:“从今往后,谁敢再瞧不起他,朕定会给他们一个难忘终生的教训!”
木云将晏祁的打算转告给了明瑾。
明瑾沉默了许久,他看上去下一秒就要碎了,泪水都已经在他的眼眶中打转,但又被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强忍了回去。
“多谢木姐姐告知,”他坐在风亭的石凳上,吸了吸鼻子说道,“我知道了。”
“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
明瑾攥紧双拳,终于彻底丢掉了脑海中最后一点侥幸。
亏他还真妄想着晏祁听闻这则消息后,反应会比看到他与张牧亲近时更激烈。
……但他没有。
就像晏祁自己所说的那样,他只是希望他娶妻生子。
明瑾甚至恶意地揣测,若是自己找了个能当晏祁娘的女人,只要能生养,难不成这老家伙也会同意?
那么多年来,这人如此掏心掏肺地待他好,究竟是是为了他明瑾本身,还仅仅只是为了一个“宁昭公主之子”的身份?
是不是假如魏金宝处在自己这个位置,晏祁同样也会关怀他、呵护他、纵容他,乃至于同意那些逾矩的想法,以退为进,暂且答应同他在一起试试!?
愤怒在他的胸腔里不断膨胀,明瑾甚至想不管不顾地冲到宫中,抓住那人的衣襟大声质问,或是痛哭一场。
木云见他神色不对,主动出声道:“关于陛下的过去,明敖他们应该也了解不多。你想知道吗?”
明瑾点了点头。
这是个漫长的故事。
漫长的就像北地冬日,茫茫荒原上,天地间那看不见尽头的风雪。
木云讲述完最后一个字后,静静地看向呆坐在面前的明瑾,说:“如此,你应该便明白了。”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孩,身上却有着皇室最尊贵的血统,和一笔巨额财宝的线索,不用多想,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所以那时候,木驸马便给公主出了个主意,在书信中谎报了你的年龄,叫晏祁顶替你的身份,成功护送你回京之后,再交换回原本的身份;”
“但她和木驸马没想到,晏珀这个小人竟如此薄恩寡义,”木云沉沉道,“大雍战事不利,他与胡人谈判,答应和亲,还主动说要派宁昭公主之子北上护送和亲队伍——在明知道昭明军和胡人有血仇的前提下。”
明瑾的呼吸急促,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是的,他的确有想过,如今晏祁代替了他的身份,登基为帝,夙愿得偿,明瑾觉得这都是他这么多年付出应得的,可有时内心不免也曾想过:
若他们各自回归原本的身份地位,是否身为上位者的自己,同晏祁在一起时,就没有那么多阻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