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祁合衣靠坐在床头,手中一刻不停地批阅着,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地吩咐道:“再点一盏灯来。”
他以为是来添茶的暗卫,过了几息,察觉到不对,猛地抬头望去,正好对上了烛光后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晏祁:“…………”
他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叹息道:“怎么又来了?”
“什么叫‘怎么又’,”明瑾重重地放下灯盏,小声牢骚道,“先生明明说过我可以把宁府当做自己家,怎么,宁王府就不算了吗?”
“……自然是算的。”
“那我来我家,天经地义,怎么能叫‘又’?”
这倒是记得清楚,晏祁腹诽道。
怎么就偏偏不记得他每次拒绝的话?
“哎呀,说了多少次了,你又不差钱,屋里多点几盏灯亮堂些不好吗?字也看得清楚。还有不要老是喝浓茶,喝多了晚上容易睡不着……”
但看着明瑾跟雀团儿似的,叽叽喳喳在屋里穿梭忙碌唠叨的模样,晏祁缓缓呼出一口气,心情一下子轻快了不少。
他不喜欢夜晚。在危机四伏的北地,夕阳西沉,便意味着寒冷、危险的降临。
胡人的生活条件远不及大雍,那些珍贵的炭火木柴甚至是灯油,都是只有贵族王室才能享用的东西。
他是大雍的使者,按理说,这些基础的生活用品不该短缺,但当时大雍接连打了数年败仗,若不是宁昭公主拼死一战挽回了些尊严,胡人恐怕早就把他们踩在脚底下了。
而晏珀又不会管他的死活,甚至巴不得他就这样被磋磨死在胡人手里。
在这样的前提下,晏祁初至北地,日子自然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后来倒是好了些,但早已养成了节俭克制的习惯,从小就被富养长大的明大少爷,自然是看不惯他这样,明明他才是先生,这几日倒是被从头到尾教训了个遍。
但没办法,他本就理亏,这孩子又是个惯会得寸进尺的。
等晏祁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生活已经被这上蹿下跳的雀团儿全面入侵了。
他放下手里的册子,闭上双眼,想要缓解一下眼睛的酸胀。这些天他的眼睛恢复得比伤势慢多了,因为太多的事情等着他处理,晏祁只能看一会儿休息一会儿,这才勉强处理了一部分。
一双温热的手按上了他的太阳穴,晏祁的眼皮轻跳了一下,但并没有像上次在风亭时那样反应激烈。
这已经不是明瑾第一次来为他按摩眼睛了。
眼眶周围紧绷的肌肉,在少年灵活的手指下渐渐舒缓放松,晏祁静静地闭目靠坐在床头,忽然问道:“今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没有啊。”明瑾嘴硬道。
“说谎。”
少年似乎是嘟囔了一句“怎么什么都瞒不过你”,晏祁轻笑一声:“我教了你这么些年,你那点小心思,我还不明白吗?”
“是——吗?”
明瑾拖长了声音,揉.捏的动作一顿,晏祁心道不妙,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按在了他低头凑过来的脸上。
看着指缝间少年笑得弯弯的眼睛,和几乎要被挤出来的脸蛋,他狠狠皱眉,无可奈何地斥道:“像什么话!”
晏祁发现自那晚之后,这孩子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原来还顾忌着些礼数,现在在他面前完全是一副肆无忌惮的样子。
……也怪他一时放纵。
从前晏祁还有立场对明瑾说两句重话,指望骂醒这孩子,现在他只能尽量做到推开,还一次比一次无力。
明瑾坏心眼地朝晏祁掌心吹了口气,看着男人被烫到似的收回了手,顿时笑得更加灿烂了。
“你要是再来捣乱,我就让你母亲来把你接回去。”晏祁冷声道,不动声色地狠捏了一下拳头,压下了掌心瘙痒的触感。
“告家长就没意思了啊。”
“谁叫某人赖骨顽皮,屡教不改。”
明瑾哼哼了两声,终于勉强说了实话:“其实是因为娘和阿囡的事,娘怀孕了,我把这事儿跟阿囡讲,结果她一下子被刺激到了,想起来了过去的事情。”
晏祁沉默片刻,淡淡道:“所以你来找我,是想知道那晚我扮演的角色?”
明瑾老实地嗯了一声。
“如你所想,”晏祁说,“是我带人抄了黄家。”
“黄……难道是黄甲!?”
明瑾惊了,就算他对大雍朝堂之事不感兴趣,也知道黄甲此人乃是有名的诤臣,更是丁弘毅的至交好友。
就老丁头那个直言不讳的性格,放到哪儿都招人恨,要不是黄甲四处奔走上书为他求情,他估计就要被发配到岭南做官了。
但没人觉得黄甲这么做有任何问题,这位是个真正做到大公无私的老臣,就连他的仇人被贬,只要黄甲觉得他罪不至此,依然会上书向陛下求情。
黄甲在朝为官几十年,座下门生故吏无数,人人见了他,都得恭敬地称上一句“黄公”。
但就在前几年,却被按上了个结党营私、意图谋害皇嗣的罪名下狱,身败名裂而死,家族也被抄家流放。
纵使朝堂为之上书求情大臣无数,也没能改变陛下的心思。
“还有黄甲的罪状,”晏祁继续说道,“也是经我手拷问得来。”
身后的少年沉默了许久。
就在晏祁以为他今晚都不会再出声时,明瑾忽然弯下腰,伸出臂膀,搂住了他的脖颈。
他将脑袋搁在晏祁僵硬的肩颈之上,眷恋地用鼻尖拱了拱男人的颈侧,深吸了一口气。
“我算是明白了,”明瑾肯定道,“那皇帝老儿,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账!”
他仰起头,一派认真地注视着晏祁:“所以,先生准备何时干掉他登基?学生一定提前备好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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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小明同学,敢想敢做[狗头]接受能力有点儿强大过头了。
今晚九点左右二更~
第44章
这孩子……
晏祁心想, 真是永远能带给他意料之外的惊喜。
明瑾是他亲手教出来的,晏祁并不担心他会不理解自己的处境。
但人的感情毕竟不能完全受理性控制,坦白黄甲一事时, 晏祁心中到底还是不免忐忑。
他没想到明瑾竟能这么快洞悉真相, 甚至脱口问出他什么时候登基的问题——很孩子气, 但晏祁只觉得可爱。
他问道:“就这么觉得我一定会成功?”
“自然,我对先生有一百个信心。”明瑾见晏祁这次没推开自己, 甚至态度还有所软化, 更加高兴了,搂着他的脖子蹭了又蹭,“之后先生会来看我比赛吗?”
晏祁一时不察,险些被他蹭出了火气来。
他伸出手指,扣住这滑不溜秋的小泥鳅的脖颈, 把人拽到边上, 指了指床边:“要么老实坐着, 要么就回去, 你选吧。”
明瑾立刻表明自己这人打小就老实,安安稳稳地坐在床边, 模样像极了模范学生。
晏祁决定挑些这孩子不爱听的话题讲:“先前我布置的课业,你都昨晚了吗?”
明瑾迟疑地点了一下头。
“但我没带,”他龇牙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 “先生就算想抽查,也只能等下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