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是个汉子,这英气的模样该是有许多闺女、哥儿喜欢。
好在他是个哥儿,好在只他一人宝贝。
裴松抬手摸了摸发间的银钗,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心头却暖融融的。
正说着,外面一阵喧闹声,有住得近的乡邻提着喜礼登门了,口中满是道贺的吉祥话儿——
“恭喜恭喜,榕汉子娶亲,家里就更热闹了!”
“裴家这是双喜临门,往后定是子孙满堂、红红火火!”
裴松拉着秦既白迎上去,接过喜礼请人往里走。
迎亲队伍还未回来,却远远听见那唢呐锣鼓声响彻云际。
陆续赶来的乡邻络绎不绝,有帮着摆放桌椅的,有凑在一处说笑的,连灶房的婶子都探出头来,高声招呼着“快入席咯!”
院子里红绸飘荡,大红喜字在日头下正鲜亮。
鼓乐声越来越近,混着乡亲们的欢声笑语,将山间村野的喜庆,酿成岁月安稳、喜乐绵长。
第93章 哥没事儿
山雨一来, 倏忽草长,又是一季夏收时。
田间的小麦被南风染透了黄,麦穗沉甸甸地垂着。
远处的河沟泛着粼粼白光, 几只野鸭把身子探进水里, 只留灰扑扑的屁股翘在水面上。
汉子们扎着粗布绑腿, 弯下腰挥镰割麦, 镰刃划过麦秆的“嚓嚓”声,在田埂间此起彼伏。
哥儿、妇人们挎着竹篮, 跟在后面拾掇散落的麦穗,连半大的孩子也提着小筐, 踮脚把遗漏的穗子往筐里塞。
往年裴松干农活儿最是下力气, 如今也只能在家歇下。
田里缺他一个劳力不说,家里人又不放心他一人待着,总会留个人陪他。
有时是裴椿, 有时是林杏, 若是俩人都不得闲, 也会喊林家嫂嫂或婶子来家里坐会儿。
就连追风, 也收了性子不往外跑了,安静地趴在院子里,裴松一喊它就过来。
巧来姚琴也有了身子, 她还没到三个月,不能太过操劳,便被留在了家里。
这是林家的头个孙辈,陈素娥心里高兴,变着法地给她做好吃食,又回回都给裴松也送过来些。
日暮时分,远山泛起黛色, 红日缓慢坠进山坳里。
田埂上汉子们拎着镰刀回家,不多时,就听院外起了动静,秦既白担心身上泥土脏了人,每次都在门口拍打干净后,再跨步进来。
“回来了?”裴松扶着墙站起身,“那俩呢?”
秦既白将镰刀靠墙放好,同姚琴打过招呼,走上前来扶他,汉子手里攥着一束麦穗,怕麦芒扎到人,小心翼翼地递过去:“林杏去接裴榕了,椿儿想吃闹街的豆沙饼,也跟去了。”
姚琴的目光在俩人中间轻轻一扫,唇边噙着笑意,心里暗忖着可不能在这碍眼,她顺势弯下腰,拎起脚边的针线筐:“松哥儿,你这小袄子我先带回去了,改好两针再给你送来。”
裴松手艺不精,本想让小妹帮着改改,可嫂子说她正也给肚里娃儿缝衣裳,顺道就帮他改了,他忙应下声:“麻烦嫂子了。”
“这有啥麻烦,咱两家人不说这见外的话儿。”
裴松笑着点头,又偏头看向秦既白:“咋拿束穗子回来?”
边上有外人在,汉子脸上有些泛红,声音又低又沉:“你昨儿个不是说下不了田,心里惦记,我就把穗子给你带回来了。”
“哎呦这都是粮食。”裴松嘴上虽嫌弃,可心里却暖和。
这小子傻兮兮的,他随口一句话他就记到了心里,总要想着法子给他实现了。
裴松看着手里这一束黄澄澄的谷子,似是看到了一整片灿金的麦田。
他伸手揉了把汉子的后颈子,笑着道:“有日头晒过的味道,真香。”
姚琴在边上瞧了一会儿,心里不由得羡慕起来,林业对她也很好,啥好吃的好穿的都紧着她来,可汉子粗枝大叶,做不出这样有心思的事。
姚琴神思正飘忽,猝然听见“啪嗒”一声脆响,麦穗掉在了地上,紧接着裴松低低的哼声传来,她心头提溜起来,放下针线筐就来扶人:“松哥儿,是肚子疼?”
有水自腿间淌下,裴松紧紧抓着秦既白的大手,茫然开口:“这是不是要生了……”
他日日盼着孩子落地,可真当要生产时,却又慌张起来。
本以为秦既白该是比他还慌乱,却见汉子出离的镇静,他扭头喊狗子:“追风!快去闹街把裴榕和椿儿带回来!”
追风仰头一声“汪!”飞似的奔出了门。
他又看去姚琴:“嫂子,烦您去喊下婶子。”
“哎哎!”姚琴忙应声,慌得险些绊住脚,缓了缓才拔腿往家跑。
疼、忍不下的疼,肚子一阵一阵地抽动……
裴松咬着牙直倒气。
身侧汉子把他一条手臂环在颈上,大手自后搂紧了他的腰,将他往卧房里带。
冷汗扑簌簌往下滚,裴松眼前一阵白一阵黑,身上发冷,再反应过来时,已经躺在了炕上。
身下是厚实的褥子,俩人的红喜被将他盖得严实。
裴松感觉腿间湿了一片,该是破水了吧,他颤抖着摸了摸肚子,却被边上人握紧了手。
秦既白跪坐在他身边,将他汗湿的头发往边上拨:“已经喊人去请稳婆和陈郎中了,松哥你疼不疼?”
握紧他的大手冰冰凉凉的,裴松心说你小子也没想的那么镇定么,他咧嘴笑了下,转而又皱巴起脸:“疼死了。”
秦既白知晓他惯会逞强,若不是疼得厉害,断不会认下。
想到这些,他的心口像被人狠掼了一拳,两手握紧了裴松的手,眼底一片通红。
……
也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天边晚霞褪去,圆月攀上梢头,明星低垂,已是深夜。
里屋不时传来裴松的闷哼,还有稳婆忽高忽低的喊声。
秦既白木桩子似地站在门外面,薄冷的月色披在他身上,一层浅浅的银辉。
裴榕碰碰他:“喝口甜汤暖暖肚子,方才嫂子端过来的。”
秦既白在里屋帮不上什么忙,那大个汉子窝在哪儿都碍手碍脚,裴松喊他出去等。
他看去裴榕,摇了摇头艰涩道:“喝不下。”
裴榕也没再劝,只拍了拍他的肩膀:“阿哥福大命大,再说有方大夫在,定没事的。”
这几日农忙,方子苓又被阿爹、阿父喊回家干农活儿,这便赶上了。
秦既白点了点头,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抵着掌心,生生的疼。
却不及裴松半分的疼。
哥儿生子是鬼门关里走一遭,裴松底子本就差。
若真到了那时候,他保大不保小。
若都没留住,一家三口就齐活儿了。
若只余下个孩子,托付给裴榕和林杏,也能帮衬着长大。
他没他活不了,怪矫情的,可是真活不了。
血水一盆盆往外面端,裴松感觉自己仿佛一口被掏空的井,冷汗扑簌簌往下淌,意识在疼痛里越飘越远。
好像有人在他脚边熏了艾,又有人喂他喝了小半碗参汤,身上慢慢暖起来,也有了些力气,连耳边的喊声都越发清晰起来——
“松哥儿再含片参,吊住力气,使劲儿、使劲儿!”
“呜呜呜……阿哥阿哥你可不能睡啊!”
裴松咬紧牙关,张着嘴猛喘了两口长气,头往后仰起,两手紧紧攥住了床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