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没有!”林杏紧张起来,“没同他说,我偷摸喜欢的,我俩一块儿长大,他、他该只是把我当弟弟。”
裴松沉默许久,村东头拢共巴掌点儿大,他在这地界活了二十几年,就没有哪家小子是他不认识的,比林杏大还同他一块儿长大的,他咽了口唾沫,哑声道:“裴、裴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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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天日落熔金,倦鸟还巢,裴榕推开篱笆墙进院,既没闻见柴火味也没闻见饭香,他想着难不成不在家,才往里走了几步,就见裴椿正撑着脸坐在拐角。
见他回家,小姑娘猛然弹起来,拉住他的手臂就往外拽,还没迈出两步,裴松的声音自背后响了起来:“你俩都给我进来!”
山野暮色霭霭,堂屋里有些暗,椅子已经从桌下搬了出来,整整齐齐摆作一排。
裴松坐在中间,一左一右分别是秦既白和林杏,正前倒是摆着两把椅子,中间那人抬抬下颌,示意裴榕坐过来。
这架势,仿若三堂会审。
其实裴榕自打看见林杏,还有他紧攥在手里的桃木串珠时,就已经知晓是怎么回事了。
他依言落座,不意外地听见裴松的问话:“二子你和哥说实话儿,是不是喜欢人家杏儿?”
裴榕唇线拉得平直,面色平静,可眼里却似有急风骤雨,他不动声色地抿了下唇,缓声说:“我将他当作弟弟,如待裴椿、林桃一样。”
林杏本就瘦,缩坐在椅中更是小小的一团,他似是早已预料,情绪并没有太大的起伏,可颤抖的肩膀还是刺得裴榕眼底一痛,他慌忙别开头去。
裴松沉默未语,可看着裴榕的模样就不由得心口起火,这是他弟、他亲弟,他又怎会瞧不出他的心思,手中串珠捏得吱嘎作响,他摊在手心:“那这是什么?”
裴榕目光一抖,喉结滑滚,沙哑着开口:“前几日杏儿说睡不好,我便想桃木辟邪,随手给他车了……”
“你说这话你自己信不信?”裴松一错也不错地看着他,若只是辟邪的手串,用得着费这么大力气吗?每一颗桃木珠子都是个杏果,小小的、圆圆的,一般大小,“这是随手吗?”
裴榕面沉如水,忍住不去看林杏,深吸了一气缓声道:“我给椿儿和桃儿的木梳上,也分别刻了椿叶和桃子,这能说明什么?”
裴松沉下脸:“你……”
他话音未落,边上林杏却猝然抬起了头,他哽咽道:“大哥别说了,他本就没同我说过,是我多心思。”
他窘迫地站起身,满面赤红地看了裴榕一眼,拔腿就跑,裴松一怔忙跟着起身,却听“噌”一声响,裴榕身下的椅子滑出老远,他站起身就要追,可却又生生停下了步子。
裴椿气得打他:“二哥你追啊!杏儿和婶子吵起来,桃儿在家拦着,他没地儿去!”
见裴榕咬紧牙,浑身绷得死紧,却仍桩子似的一动不动,裴椿气得踹了他一脚,忙追了出去。
“裴榕!”裴松攥紧了拳头,“你不喜欢他你做这手串!你不喜欢他你浑身都在抖!让个小哥儿哭成那样,你是不是汉子!”
他气得脑筋直跳,秦既白紧忙抚他背:“别急,有话儿咱好好说。”
“好好说什么好好说!”裴松拽住裴榕的衽口将人拉近了,盯着他一双眼,“你骗骗别人行,你骗不了我,也骗不了你自己。”
他将桃木手串举到他眼前,沉着声:“你若是不喜欢,就不该送他这手串,若是喜欢就该同他说得明明白白,三书六礼、下聘求娶,你叫个小哥儿整日里提心吊胆,红着眼睛跑回家算怎么回事?!”
裴榕胸膛起起伏伏,眼底一片血红:“阿哥你说得轻巧,我喜欢又能如何?岑家高门大户,日子过得富裕,嫁过去是享清福,咱家什么模样?!破院烂屋、吃糠咽菜!连件像样的衣裳都穿不起,难道我就因为个喜欢捆他回来过这该死的苦日子吗?!”
“啪”的一声震响,裴松照着裴榕的脸就扇了过去,两人皆是震惊无话。
裴榕心口凛然,自知说错了话,他扪心自问,从来没有嫌过家里日子苦,可方才怎么就胡说八道了。
舌尖抵着牙齿一阵腥甜:“阿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裴松更是愕然,眼底一片红,胸口剧烈起伏着几乎喘不匀气,他、他竟然动手打了裴榕。
秦既白见状,立即攥紧了他的手,声音放得又轻又缓,一遍遍地安抚:“松哥你别急、别急。”
眼下两人都在气头上,根本理不出个头绪。
秦既白转头看去裴榕,偏了偏头示意他先避一避。
汉子在原地僵站了好一会儿,喉结滚动哑声道:“我、我去村口挑水。”
日头落尽,山野寂寂,只有虫鸣鸟啼萦绕不歇,吵嚷得根本不管旁的死活。
秦既白拉着裴松坐回椅中,将人搂进怀里。
汉子的肩膀宽阔,抵在上面似乎真的能逃离烦扰。
没多会儿,秦既白就感觉颈间发潮,这个向来能扛事的男人哭了,可即便如此,他仍沉默着,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他便陪着他沉默,只手臂搂得更紧了些。
少顷,裴松自他肩上抬起了头,他擦了把眼,嘴硬得厉害:“哎呀风迷了眼。”
秦既白捧着他脸,拇指轻轻揩去他的泪:“嗯,我松哥这么坚强的人,又咋会哭?”
裴松本还忍得住,却因着汉子眼底的波澜哽噎起来:“我可着笑了吧。”
“没有。”
那声音坚定而温柔,将裴松心里的皱巴慢慢抚平了。
他本不是个爱诉苦的人,可现下却忍不住想说些什么,他难忍道:“家里爹娘没得早,我一直都想做个好大哥,可我方才……”
秦既白俯身去亲他的眼睛:“你一直都是好大哥,裴榕没有怪你。”
裴松吸了吸鼻子,打过人的那只手火烫,紧紧握作拳:“我知道他是无心的,可说的也是事实,家里没钱,我也没本事……”
“你已经很有本事了。”秦既白目光和煦,宛若三月春晖,他拉过人抱到腿面上,仰头看他,“我有好些话想同你讲,好些话……想不想听?”
这个姿势和什么似的,裴松不好意思地想逃,却被汉子箍紧了,他埋在他胸口,闷声道:“你大概只记得在河里捞我的事儿了,可我却还记得许多。”
他浅笑一声:“我小时候吧……特别羡慕裴榕和裴椿,有一回俩小子欺负椿儿,你从田里下来,鞋都来不及穿,冲上去就打。那时候我就想,裴松要是我哥就好了。”
“我就这么偷偷瞧着你,瞧着瞧着就放不下了。你才领我回来那会儿我看得出来,你不信我喜欢你,你总觉得我是感激或别的什么,想着我伤好了、长壮了就该走了。”
“真想扒开你脑子看看里面都装了些啥,咋会觉得自己没人喜欢?”
“你一个十来岁的哥儿,和东街打同西街骂,将裴榕和裴椿拉扯大,我觉得可是了不起,你在我心里像个太阳。”
“你同我说,我自己长大就已经很坚强了,可你撑起一个家,那是不是天大的坚强?”
裴松听得怔愣,裴榕和裴椿已然很懂事,就算在他嫁不出去的日子里,也未曾抱怨,可却从没有人同他说过这些。
唇角不自觉地抖动起来,他抬手一摸,脸上湿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