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松将碎银和铜钱重新归拢,裹进蓝布面里包好,他垂眸搓了把手,有点儿不好意思:“那啥……这都到秋了,有件事儿哥想同你们商量下。”
他伸手挠了把泛红的耳朵:“白小子来咱家也没带几件衣裳,我想着给他做件袄子。”
“唉不用,我带了。”秦既白忙推拒,从秦家过来他确实没带什么像样的物件,可袄子还是有的。只年头久了,有些薄有些短,不过他一个汉子,身子骨硬朗,能扛过冬天。
“你那个薄的,若遇上下雪天再犯起寒症,好不容易才……”
话音还未落,裴椿就皱眉出了声:“这个还商量啥,就扯布裁呀。”
“这不咱家正攒着盖屋钱,袄子不便宜,哥得同你们……”
“叭哒”一声脆响,裴榕自一堆银钱里拿出一块儿来:“布面、棉花、丝线,阿哥你给自己再做双鞋,冬里暖和。”
“哥不用,有呢。”裴松笑着看他,“明儿我就放日头底下晒着,宣软的。”
裴榕唇线拉平,心说宣软啥,薄得小雪都能打透,他转手将这碎银推给裴椿,“针线活儿你懂得多,你看着给他俩做。”
小姑娘接下银子:“成!”
“不是,哥那棉鞋能穿。”
裴椿可没听他的,鼓起个小脸:“去年给我做棉鞋时你就说你的来年做,这一年又一年的要等到啥时候?就今年吧,还有二哥的,都挤脚了。”
闻声,裴榕紧着开口:“我的正正好!”
农家人都晓得,棉花布帛最是费银子,闹灾重的那几年,饭都吃不饱,更别提衣裳,一件袄子穿十年,指头一掐就剩片布。
裴松拖着俩孩子,手里有点儿余头全紧着他俩来,胳膊上都生冻疮。
夜里冷得打寒战,那会子裴椿还是个奶娃娃,就会学着裴榕将袄子往他身上披。
可那袄子太小了,穿不上,裴松就笑着同他俩说哥不冷,打春了哥就好了。
春与暖阳一同到来,可疮疤却没留在旧冬,它时不时地痒,如虫咬般抓心挠肝。
秦既白听着几人互相推让,心口子却暖胀起来:“先做鞋吧,我这袄子还能穿个冬。”
见裴松要急,他忙攥紧他的手,温声道:“脚上暖了身上才能暖,我是汉子挺得住。”
裴松眉头皱得死紧,他也晓得做袄子费银子,像秦既白这样身量的汉子,棉花就得小两斤,再算上布面、棉线,一件下来小三百文,快赶上裴榕的月钱了。
再过几日便是中秋,之前说好的去林家吃酒,手里总要提些东西。后面重阳,得给父母上香,马上又要进山打猎,预备干粮……要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这四两都不晓得能余下多少。
裴松心里难忍,喉口发紧,哑声道:“哥定好好攒钱。”
“哎呦松哥你别难受。”秦既白伸手将人搂紧了,轻抚过他的后背,“我看病吃药花了不少银子,够做几件袄子了,再说这赚钱养家本就是汉子的活计,你想这些做啥。”
见裴榕和裴椿还看着,汉子将追风抱给小姑娘,又抬了抬手示意俩人先忙。
踢踢踏踏脚步轻响,俩小的跨门出去。
天高云淡,分外晴朗,远天雁群飞过,鸣声掠过旷野。
堂屋里声音不大,还在为做不做新鞋“吵嘴”。
“要我说就都做。”裴椿放下狗子,伸手揉了把它的毛脑瓜,“小白哥又不是吃白饭的,种地、打麦啥时候含糊过,做件袄子咋了嘛。”
裴榕跟着蹲下来,挠了挠狗子的毛下巴:“那就都做,俩人成亲就不肯多花银子,袄子要还不做,咱家成啥了。”
“你的也做。”
裴榕蹙眉想了许久,像是下了狠心:“那成,哥今年也穿回新鞋。”
俩人垂着头哧哧地笑,忽而,小姑娘想到什么,轻声开了口:“二哥,你觉没觉着咱阿哥变了。”
“变了?”
裴椿抿了抿唇:“往前他就是难受,也会在咱俩跟前装不在意,但在小白哥跟前他不装。”
裴榕沉吟半晌,轻叹道:“那是他亲近人。”
“比咱俩还亲近吗?”
“比咱俩还亲近。”裴榕看着小姑娘,摸了摸她的头,“在咱俩跟前,他是大哥是顶梁柱,得扛家、不能垮。可在白小子跟前不用,那是能和他并肩站在一块儿的人。”
裴椿似懂非懂:“这是好事儿吧?”
“嗯。”裴榕抬起头,漫无目的地看向远天,“有人给他担事儿了,他心里松快。”
小姑娘轻点了下头,缓缓笑起来:“只要阿哥过得好就成。”
第53章 他可犟了
一直到傍晚, 裴松都还有些低沉,连带着生火做饭都无精打采。
火苗在膛子里噼啪跳动,他用铁钩将柴火扒拉开, 让小火慢烧。
秋意渐深, 傍晚时分浓云沉沉聚拢, 山风都带着湿意, 今儿个汆丸子,热汤暖饭下肚, 夜里都不觉冷。
裴椿拌的素馅儿,又淋了小匙猪油, 筷子搅一搅, 醇厚的香气缓缓溢出来。
晌午时候,林桃送了篓子小黄鱼来,她大哥林业下河捞的, 正好裹上面糊干炸, 再配一锅金黄的贴饼子, 有滋有味。
裴椿低头看了眼锅水, 水底泛起细密的小泡,汆丸子得冷水下锅,随着水温慢慢升高, 丸子从外到里熟透,断不会夹生。
“阿哥你歇去嘛,蹲这儿多累。”
裴松低低应下一声,却是没走,他拉了把小马扎坐着看火,火苗在眼底轻轻跳动,有点儿烫脸。
裴椿知晓他心思, 正如二哥说的,秦既白是阿哥的亲近人,可与他俩仍隔着一层。
因此就算阿哥管着家中银钱,也考虑良多,怕偏颇、怕弟妹多想,连给相公做件袄子都狠不下心。
手腕微晃,虎口一压,圆滚滚的丸子便滑进了锅里,馅儿是萝卜、白菜混着香菇拌的,裴椿嫌色太素了,又撒了把青葱花。
丸子在水里浮浮沉沉,没一会儿就泛起了淡淡的黄,热气升腾间,素馅儿裹着荤油的香气愈发浓郁,渐渐溢满了整间灶房。
裴椿看着坐在灶边的裴松,缓声开了口:“阿哥,今年风调雨顺,粮食产量好,棉花该也差不了。”
棉花种植期长,向来是春月种秋月收,算下来还有个十来天就能丰收了。
家中没种棉花,裴松也没多关心,但听小姑娘说起,还是笑着应下声:“咋的想种棉花了?咱家没那么大的地。”
“不是。”怕丸子粘底,裴椿拿勺子轻搅了把汤水,“我是说棉花产量好,该没往年价贵,给小白哥做件袄子吧。”
水气氤氲间,裴松轻轻叹了口气:“他可犟了,不肯要。”
适才在堂屋时,就剩下他俩人了,汉子也只说那旧袄够穿,叫他给自己做双棉鞋。
裴椿将锅盖盖严实,着手准备和玉米面,皱紧眉头:“他干啥不肯要?”
“他嫌自己花银子多了,瞧病吃药、又养了追风,若再做件袄子,心里过意不去。”
秦既白是个汉子,裴家人虽从不说他是赘进门的,可成亲过日子,合该是汉子挑大梁,他觉得自己吃住裴家,若再多花铜子做棉袄,真就抬不起头了。